那口氣嘆得悠長,比江南的雨還綿長,似有許多話說。

她輕輕蹙眉,身子無力,一時想不起是何時生的病,如此來勢洶洶,但見爹為她操勞,總要安慰。她道:“爹,莫嘆氣,易老。”

爹探著她腕脈的手微頓,隨即笑了聲。那笑聲不似喜,倒似被她氣著。

她想,可是方才說錯話了?她不想爹為她操勞,春不易老人易老,這江南春色,她想年年陪著爹看。只是她不善言辭,許是說得不中聽,叫爹誤會了。

爹很少生她的氣,記憶中有一年,城外一村中發了人命案,她驗屍後斷定是賊人夜半入屋,被發現後驚慌下殺的人。那戶村人就住在山前,她從屋後發現了那賊人的腳印,斷定人逃進了山裡,便與捕快一同進山,一路辨著腳印搜尋。搜了大半日,當她在一處泥地上又發現了腳印,蹲下身來查探時,那賊人忽從她身後襲來,那刀險些傷了她。爹知曉此事後,頭一回生了她的氣,對她道:“仵作便是驗屍的,緝拿兇犯是捕快之事,女兒家不可再行如此險事!”

可古水縣衙的捕快大多是些懂點拳腳功夫的粗人,緝兇拿人倒可,細心查案指望不上。她知爹擔憂,卻難應下。仵作乃賤籍,她多出些力,多破些案子,知縣才會對爹和善些,爹在縣衙裡的日子才好過些。

“日後只驗屍,不查案了。”她不知如何哄爹消氣,只記得他不想讓她查案,此言許會叫他寬慰些。

“哦?”爹似不信,聲裡含笑,有些懶,問,“做得到?”

做不到……

那是她一生所願,如何做得到?

可不如此,如何寬慰爹?

她皺眉細思,只覺頭有些痛,思來想去,終又想起爹有一願來,道:“那……王老賬房家的孫子和吳鐵匠家的兒子是何性情為人,爹說來聽聽吧。”

她及笄了,爹最掛心的便是她的婚事了。可她的婚事難尋,以大興的民風,何人敢娶女仵作?更別提娘是官奴,算命先生批她命帶孤煞了。

爹為她的婚事操碎了心,要尋好人家頗難,只得尋那家中落了難的,家風和家中子弟人品正直的。王賬房是齊員外家的老賬房了,那齊員外原配夫人已故,年前填了個繼室。新夫人剛嫁入府中便想讓孃家表親謀了賬房的差事,便私做了錯賬栽贓到王賬房頭上,以他年邁為由打發了些銀兩便將他趕出了府。王老賬房性子烈,一怒之下告去了衙門,那新夫人拿銀子買通了知縣,判了他個誣告,打板二十。王賬房年邁,二十板子足以要他半條命,他兒子兒媳去得早,一人將年幼的孫子拉扯長大,也是個不容易的。爹心腸軟,跟知縣求了情,知縣用得著爹,便賣了個面子給他,免了王賬房的板子,讓衙役把人丟了出去。王賬房因此對爹頗為感激,兩人常走動,爹見了他家那孫子便動了結親的念頭。

吳鐵匠家是何情形她不知,只知道王賬房家裡的,爹常在她面前叨唸,她心中有數只做不知,從未應過。今日既惹了爹生氣,不如便問問。

爹卻許久未言,久得讓她心中疑惑。

今日爹有些古怪,她頭痛乏力得要命,眼皮沉得睜不開,一時想不起哪裡古怪,只等了許久,聽爹問:“賬房孫子,鐵匠兒子,你會瞧得上?”

瞧不瞧得上,不是爹瞧好的?此話問得真古怪。

她心裡正覺古怪,聽爹又開問:“你喜愛怎樣相貌性情的男子?”

她?

她也不知。

感情之事,她從未想過。前世,父母早逝,她寄人籬下,為了早日獨立生活,她的日子一直圍著研究室、解剖室和案發現場轉,見屍骨的時間比見朋友多,哪有時間精力談感情?

“不知。”她坦誠地答,“相貌只見過男屍,性情只研究過男犯。”

男子?這個領域,她沒研究過。

“五尺六寸到五尺八寸身,肌骨勻稱,毛髮均勻是……漂亮的男屍。性情……與變態型犯罪者相比,普通就好。”以她熟知的領域,她只能給出這種相貌和性情的答案。

爹卻許久未言。

屋裡靜著,她等著,爹卻再沒接話。

她頭痛欲裂,眼皮沉得難以睜開,漸漸便睡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