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城,東街。

清早晨霧初散,細雨洗了青石長街。刺史府後門,五六個工匠被小廝領進了府。

刺史府要修後園子,聽聞刺史大人的老孃過些日子要來。

刺史陳有良是個孝子,老孃要來府中,便是捉襟見肘也要為老孃修修園子。

汴州乃大興南北運河的門戶重地,漕運養肥了官衙大大小小的官吏,刺史府本不該缺銀子,奈何陳有良是個清官。他在汴州任上五年,不見商家不收孝敬不吃同僚酒席,刺史府裡水清得都見了底兒。

朝廷昏庸,清流可貴。陳有良兩袖清風鐵面無私,頗得天下文人仰慕,在學子中有頗高的聲譽,百姓敬他為青天。

但青天僱工匠幹活也得給銀錢,刺史府的工錢給得低,少有人願意來,尋來尋去只尋了這五六個工匠。

刺史府的後園子頗有秀麗乾坤,只是年久失修打理懶憊,青石小徑遍是青苔,假山底下叢生蒿草。小廝領著工匠們繞到一處掩映在海棠林中的閣樓,這時節,海棠花期已老,地上殘花遍落,燒紅染了碧湖清池。

“就這兒了。閣樓的漆要新刷過,房頂的瓦也要整一遍,院子裡的雜草也清了。前頭湖邊幾處山石松了,要重新栽牢靠,免得老夫人來了要賞湖光,踏鬆了腳。這些活計兩日做完,夜裡在府中小廝房裡有通鋪,自有人帶你們去。”小廝一番吩咐便讓去一邊,竟沒有走的意思,顯然要在這裡督工。

工匠們提著各自東西分工幹活,一個漢子低頭咕噥,“兩日的夥計,給一日的工錢,還好意思督工。”

另一人聽見道:“行了行了,你不也來了?”

“要不是刺史大人是咱汴州百姓頭頂上的青天,誰願意來?”

“那你還發牢騷!”

“我這不是瞧那小廝不順眼麼,瞧他那臉拉得老長,活像咱們才是欠錢的。”

兩人小聲嘀咕,一名少年提著漆桶走過,走到閣樓門前柱子下停住,低頭斂眸,默默幹活,眸底含盡嘲弄。

青天?

爹也說陳有良是青天,當年婉拒調來汴河城衙署,讓他愧疚多年。

那年,汴河城中發了連環人命大案,爹頭一回奉公文來汴河城驗屍,因表現甚佳得了陳有良的看重,並有意將他從古水縣調來汴河城奉職。爹卻不願離開古水縣,他說孃的墳在,每月初一十五都去灑掃祭拜,怕一走便不能常回,讓娘墳頭落了荒廢淒涼。

暮青知道,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

爹是在為她著想。

到了汴河城,爹也還是仵作,脫不得賤籍,只俸祿高些。家中清貧,爹不是不想多些俸祿,只是心中操勞她將來的歸宿之事。她隨爹落在賤籍,娘是官奴,自小就被算命先生批做命硬,一個女孩子家在義莊整日擺弄死人屍骨,雖有陰司判官之名,到底不合婦人禮法。

汴河城官吏富商遍地,她這等出身這等傳聞,定難有人瞧上,也難有人敢娶。爹不願她給人做妾,他說娘當年寧嫁給他也不願給知縣做妾,她頗有孃的風骨,絕不叫她走娘不願走的路。

爹望她嫁個老實少年,城中誰家有不錯的少年郎,他早心中有數。去了汴河城,人生地不熟,怕看錯了人,誤了她終生。

爹是個憨厚漢子,老實話少,從不在她面前提婚事。那日她及笄,夜裡吃壽麵,爹提了幾句,她還沒表態,他先在燭光裡紅了臉。

記憶中爹如此滿面紅光的時候還有一回,那日他從汴河城驗屍回來,進門便說案子有了眉目,陳大人留他在府中用飯,賞了一桌酒菜。

汴州刺史,正四品,汴州最大的官兒,跟他一介無品級的縣衙仵作小吏同堂用飯,還不嫌棄他身上有股死人味兒。暮懷山回來家中,說起此事興奮了幾日,從此便對陳有良敬重更甚,對當年不識抬舉婉拒他提拔的事愧疚更重。

暮青從前也認為陳有良是清官,鐵面身正禮賢下士,如今她對此人持保留態度。

爹的死跟陳有良脫不開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