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官靴黑緞白底,緞面上無繡紋,是無品級的衙役公差所穿的款式。

暮青記得那晚爹走得很急。

那日城外出了人命案子,他驗屍回來時天已黑了,衣衫還未換,家裡便來了刺史府的公差。來人奉著公文,催得很急,爹匆忙便跟著走了。走時穿著的那雙官靴鞋尖上染著黃泥。

此刻眼前,那草蓆下露出的一雙官靴鞋尖上的黃泥已浸入緞面,瞧著有些日子了。

暮青盯住那靴尖兒,忽覺不能動。

那駝背的瘦老頭兒站在臺階上,回身見少年立在院子裡,盯著地上的草蓆兩眼發直,便嗤笑一聲,“才誇你是個膽兒大的,走到這兒竟不敢動了。罷了,既然怕,這草蓆你也不必掀開看了,我去給你找根繩子,你揹著走吧。”

“掀開。”少年忽然出了聲。

那老頭兒轉身要去拿繩子,忽聽少年出聲,有些沒反應過來,回身問:“小子說啥?”

少年卻沒有再說話,抬腳,走了過來。他身形單薄,那洗得發白的衣角在夜裡卻帶了風般的凌厲,踏出的步子磐石般重,卻一步未停。上了臺階,進得廳來,蹲身,抬手,草蓆在微薄的光線裡揚出一道弧,若長劍劃破長夜,割出一道鮮血淋漓。

他此舉太堅決,太決絕,看得門口那老頭兒一時怔住,眼神古怪,鬧不清他膽子到底是大還是小。只是在那草蓆掀開的一刻,他聞見一股酸腐氣息撲面而來,這才醒過神來,叫了一聲,“哎呦!我說你這小子,真是個愣頭青!這莊子裡雖燒著蒼朮皂角,可你這麼冒失上前,吸了屍氣入口,可是要染病的!等著,我去拿塊口罩給你。”

口罩這物件在仵作這一行是十來年前才有的,聽聞是暮老的女兒推行的,中間一塊方巾,兩頭有耳繩,戴時掛在兩耳上便能掩住口鼻,比原先仵作驗屍時隨便拿快布巾系在腦後要方便得多。且這物件造價低廉,素布做的就能用,用前燻過蒼朮皂角,掩住口鼻頗能擋屍氣,因此很快便在這一行流傳開來。

說起暮老的女兒,江南各州縣的官衙沒有不知道的,這姑娘在這一行堪稱奇才,可惜她爹沒得這樣早,她終究是女子,沒法真在縣衙奉職,領不著朝廷俸祿,她一個女兒家,往後的日子可怎麼過下去?

老頭兒嘆了口氣,蹲下身將手中提著的白燈籠放在地上,給少年留了光亮,這才轉身出了廳院。

院子裡起了風,帶著雨後的溼氣掠過樹梢,月色裡鬼影搖曳。廳裡,燈影淺白,一張草蓆,一盞白燈,一具屍身,一名少年,畫面靜謐,幾分鬼氣。

不知過了多久,靜謐的畫面被細弱的聲音打破。

那聲音風聲裡嗚嗚低顫,弱不可聞,卻悲痛已極。

“爹……”

*

老頭兒去了半柱香的時辰,回來的時候除了懷裡揣著只口罩,手裡還端了個炭盆,提著罐醋,打算待會兒少年走之前,將醋潑在炭火上,讓他打從上面過,去一去身上的穢臭之氣,免得染了屍病。

此法乃仵作驗屍過後必行之事,義莊裡也備著,留給領屍之人用。

他端著東西上了臺階,一抬頭,人卻一愣。

廳裡,草蓆、白燈、屍身都在,少年卻沒了人影兒。

“……人呢?”他將東西放下,駝腰進了廳裡,四下裡瞧了瞧,自言自語道,“該不是怕了這死人模樣,跑了吧?”

話音剛落,忽覺脖頸有點涼,一把刀抵住了他。黑暗裡,有人立在他身後,聲音森涼,“我爹是怎麼死的?”

老頭兒一驚,遂聽出這聲音是那少年的,頓時怔住。

少年繞到他面前,眸沉在黑暗裡,目光卻讓人透心的冷,“回答我的問題。”

老頭兒卻還沒回過神來,只瞪著少年,餘光掃見他手中的解剖刀,嘶地一聲盯住他,“你小子……是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