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菩提本無樹【一】

似是冬末，一片冰天雪地裡，乾枯枝丫上綻開的一抹春色。少女眉目含情，秀靨染上一層薄薄的緋色。一雙鹿眼嬌滴滴的，明淨如空，直白地照見其心思，滿是隱忍的羞怯與歡喜。此刻，崔雲珠盡顯小女兒的情態，兩手拉上錦瑟的一角袖袍，十足的依賴與信任，她道。

「錦瑟姐姐，你千萬一定要提防這些權高勢重、手段狠戾計程車族。若你去報官，我猜想，恐怕他們會故技重施，說這枚紫陽玉佩是你同他人私相授受的定情信物。錦瑟姐姐，我不想你重蹈我的覆轍，為那些齷齪下流的話中傷。所以，我們一起再想想別的辦法好麼。」

面對如斯溫軟的美人這樣一番細緻周全的勸誡，錦瑟想不出拒絕的理由，遂點頭應下。

於是，在餘下兩年零九個月的時光裡，除了等待華年以外，她的心頭又多了一件事，尋找丟失的紫陽玉佩。

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錦瑟幾乎是掰著指頭數日子過的。彼時，三年之期已到，恰逢上元節，走在路上，可見建安城中花燈滿街，讓人忍不住雀躍歡欣。就要見到華年了，期待之餘，她心下第一次感到忐忑緊張。

那一日，錦瑟起了個大早，在街上巡視了一遭後，精心挑選了兩盞花燈。一盞流螢撲月，一盞香蒲繞蓮，做工小巧玲瓏，更兼風雅情致，應是年年會喜歡的罷。接著，她沿路又挑了一些記憶裡華年喜愛的點心，但她不確定，已經過去了這麼久，且他一直住在寺院，會不會改了口味？以及，現在的他，是什麼模樣？

秋日裡，經風一吹，火紅的楓葉堆疊在地。馬蹄踏踏地走在上面，好似踩在柔軟輕薄的棉絮一般。菩提寺這一帶依山傍水，林野秀麗，雲霧繚繞間，四周風景清幽曠目，仿若置身方外之地，一派與世無爭，歲月靜好。每到佳節慶典，不論大小，建安眾人，無論尋常百姓還是王孫貴族，都樂於結伴來此遊玩。

可現下，錦瑟無暇流連觀賞。耳際鳥鳴泠泠，不絕於響。向前遠眺，隱約能看到湖上一方扁舟。她匆匆地瞥過一眼，在眾多爭奇鬥豔的花草樹木中，獨被一排排長勢尤其喜人的斑竹吸引。目之所及，葉若層層青羽翠雲。她不禁在心中暗自想道，大約是無情的植株吧，才能這樣常年青翠，不凋也不謝。

一雙瞳眸有些失焦，任由腦中思緒紛飛，錦瑟腳下不停。她一路策馬疾馳，在天色近暮時，趕到了菩提寺。

黃昏的餘暉在樹枝間疏疏落落，留下淺淺一抹明光。她從馬鞍上解下兩盞琉璃宮燈，一手挑著支桿，面上神情晦暗不明。抬眼看去，赭紅掉漆的雙扇門還開著。菩提寺的香火極盛，這個時間，仍有不少人息來往不止。其中緣由，一是因主持拈花大師為人批命測卦，研易極準。二是因寺中庭院栽有一株月桂，據說有神明庇護，對著它許願非常靈驗。

錦瑟垂眸，微微蹙起的娥眉下，濃密細長的鴉睫隨之輕顫。約莫在原地站了一刻鐘有餘，才似鼓足了勇氣，她仰首進門，跟著香客們行至正殿。眼見一群人都圍攏在一處地方，黑檀木的桌案前，有一慈眉善目的灰袍僧人端坐在蒲團上，正在謄寫佛經。

排在前面的女子跪倒在地，率先開口道，「拈花大師，還請您為我解惑。」

「…」

錦瑟排在最後，耐心地一一等待著所有香客問完離開後，才緩步上前去。她雙手合十，恭敬地向僧人施了一禮。

灰袍僧人溫和道，「施主前來，所求為何？」

錦瑟想到明琮信中所寫，他已安排好一切，屆時只需提他和華年的名字便可。稍一沉吟，她亦含笑回道。

「信女錦瑟，謝過大師。在下有一師叔明琮，他說家弟華年在寺中休養，如今，我是來接他回家的。」

僧人聽完後，略一頷首，向她做了個請的姿勢，而後起身道，「那麼還請施主在此稍等，我去請示一下師父。」

聞言，錦瑟一愣，問道：「師父？您不是拈花大師？」

「不是，師父不輕易見人。」僧人面色澹然，絲毫沒有被拆穿的驚慌。

「那…外面的那些人和傳言是、」

僧人兀爾低笑一聲，卻是搖頭不語。錦瑟頓了頓，隨即了悟，她又俯身向他一拜，說道，「那便勞煩大師了。」比之先前，語氣更多了幾分敬意與歎服。

僧人向她招了招手，轉身去了正殿後面。

一息功夫後，從正殿後面走出一年紀尚輕的小和尚，臉如銀盤，生得唇紅齒白，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靈氣逼人，純澈不染塵俗。他雙手合十，向她行了一禮。

「施主，師父讓我為您引路，請您隨我來。」

小和尚在前引路，二人自正殿後門出，一路穿過廊坊，又向前走過一里路，見一座柱形太湖石，頂刻——獨樂峰。石後是一蝙蝠形小水池。水池後面像是待客的正堂，寫著明道堂。

繞至明道堂後還有一方形水池，池後有一組疊成龕形的假山，中間一座福字碑。假山上一座盝形敞廳，名邀月。待終於跨過這道假山後面的垂花門，方來到一處庭院，入眼別有洞天。

小和尚停下來，向她道，「施主，您要找的人便在這裡了。」

「多謝小師父。」

待送走小和尚後，錦瑟開始打量起眼前的風光。只見滿園綠梅含苞怒放，累累如碧珠綴枝、翡翠披光。連照射其間的陽光亦有了輕薄透明的綠玉光華，大有不似春光而勝似春光的美態。.

她失笑，華年還真是到哪兒都改不了這個脾性—優雅入骨，爛漫不渝。

穩了穩搖晃的心馳，錦瑟繃著嗓子，輕聲喚道，「年年，你在麼？阿姊來接你回家了。」

話音落地，眼波流轉間，她就看到了立於一株梅樹下的少年。一身鴉青色長袍，宛如一塊無瑕美玉熔鑄而成的玉人，靜靜站在那裡，丰姿奇秀，神韻獨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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