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白雲湧起,如濤似浪,放眼望去,潦原浸天。黑青色的山頭此起彼伏,蒼茫遼遠的隱藏於漫漫的天際間。綿綿野草,鋪向天邊,追隨著青茫茫的遠山,一同延綿而去。蕭蕭颯颯的冷風抹去了大地上的盎然生機。青草頓失一碧連天的顏色,黃枯衰敗,渺渺茫茫直到目所能及的盡頭。只是地面那一脈清水,潺潺而流,依然滋養兩岸土地裡的枯草根系。河水蜿蜒而行,緩緩流進村落。村子面積很大,但是人家並不多。村子正中央坐落著一戶人家,佔據了村子四分之三尚且強的地面。這戶人家院落青磚整齊圍砌。零散圍在這戶人家周圍的是高矮參差的石子泥土混雜圍砌的小院落,雖然房子一律朝向南方,但是坐落的位置七零八亂,如自慚形穢的歪瓜裂棗不好意思挺直脊樑面對大地蒼穹。水在村頭三股路分流:兩路背道而行,繞村而去;一路徑直流進青磚牆圍起的那戶院落。

清澈淺淡的水緩緩進入了院落,匯淤成一灣清澈的深湖,水在其中漾漾蕩蕩逗留了一翻後,又翩然流出院落。三股水流在村後再次聚攏,一路汩汩咕咕而去,似在訴說著在深宅大院中的所見所聞。

院中湖水清幽,波光粼粼起舞的水面凋荷支零,清晰可見青背魚遊擺在水中,偶爾還能見到金色的大魚悠閒的游來。幾條小船浮在湖岸邊,船身扯出一根繩子,拴在幾株葉子凋零的紫柳樹上。柳樹末端暗褐色的枝條在風中搖擺不定。

紫柳樹下一位女人,梳著家常燕尾發,上插金鳳珠釵,身穿縐繡淡紫花黃蝶豆綠緞琵琶襟夾襖,下著珍珠撒花藏藍緞馬面裙,從湖畔雍容緩慢的拾階而上。兩手中各自提著一個硃紅木盒的利落的丫頭低首含胸、屏聲斂氣的跟在後頭。

恰時岸上一位彩繡流豔的女人腳步輕盈、春風滿面的朝這裡走來。她看見下面岸邊的女人一身素常服飾:薑黃花鳥如意對襟薄夾襖,老套的青色彩繡花蝶百褶裙。尤其是她後面的丫頭更是家常裝束:藍絲繩扎頭,白碎花藍布褂,青洋縐布褲。不見一點兒喜慶氣。她得意的撇撇嘴巴,高昂起臉面,待下頭的女人將近上來時,立刻故造聲勢道:

“喲,我當是家裡來的哪位貴客悠閒無事,在這湖裡划船消遣清閒呢!誰知過來一瞅呀,竟是二嫂您!可別在這兒躲清靜了,快到前頭去看看吧!好生熱鬧著呢!連丫頭們都鮮豔裝束整齊了。大家都忙佈置裝點妥當,等新娘子呢……”

岸上的女人高興自己這後一句話讓下面的女人的白而豐滿的臉面立刻變了神色。下面的女人抬起眼皮,冷傲而又鄙夷的目光瞧著岸邊花徑上立著的女人:白麵敷粉,揚揚四溢的神情下越是顯得臉面玲瓏圓潤;頭上水鬢梳得精緻,插著綠葉相稱的粉紅玉牡丹;上身著桃紅雲緞七彩繡花褂,下著孔雀綠地點翠桃紅錦裙。她身後跟著一名小廝兩名丫頭。他們微低頭垂手站著。小廝束腰的藍色帶子換成了紅色的,頭上戴藍色的帽子加鑲了紅邊;丫頭扎頭的藍線頭繩也換成了紅絲繩;平日的土布黑褲白碎花藍布褂,也換成了棗紅撒花褂、墨綠土布褲。一襲節日般的喜慶氣。

小丫頭偷偷瞥見岸下面的女主人雖然改了容色,卻旋即又復回了原色,就見她定了定神,挑了挑眉頭,然後淡淡的回應說:

“是五兄弟媳婦啊!你這風風火火的要去忙什麼呀?現今,可是人家老六娶媳婦。上頭做主的是爹媽,往下呢,是老六自己的事。用得著別人去瞎攙和、瞎忙?要是我,就擺正自己的位置,不該去添亂的,就不要自以為是的去添亂了!”

岸上女人立刻涼了面色,微辭道:

“這幾天,家裡事如此之多又繁雜。我要是整天坐著吃白飯,怎麼也算不得婦道人家的正道吧!再怎麼說晚輩的也應該為爹孃分分神,給家裡這些弟弟妹妹們幫幫忙!咯咯咯……好了,不擾二嫂的雅興了。我還要趕忙去後面的屋裡去請各處遠道的客人們過來上房!”

說完帶人一徑揚長而去,看見她們主僕醒目的衣色消失在金鑲玉竹林裡,湖畔上來的女人斜目對著消逝的影子不屑的哼了一聲,神情轉為疲乏的樣態,側面對身後的丫頭道:

“我們且到亭子裡去歇歇吧!”

她說完就往旁邊一徑小臺階上登。臺階連線的是一金頂紅柱涼亭。涼亭的扁額上書:邀綠亭。兩旁是對聯,上聯:秋氣肅彩寒涼至;下聯:春氛滿溢扶暖行。

兩名丫頭也小心翼翼的跟了上去。女人在亭裡坐下,感覺倦容襲上。丫頭忙趁勢勸她回去歇息。女人望了一眼左邊圓臉的丫頭金兒,又瞧了一眼右邊長臉的丫頭銀兒,慢悠悠的說:

“你們也著急要我回去,是不是怕被老太爺老太太罵?”

極善察言觀色的小金兒緊抿起嘴沒說什麼。而嘴巴子甜甘的銀兒趕緊介面道:

“太太,我們不過是丫頭,領受什麼都是應該的。我們是怕您給別房抓了把柄去,何苦那時又要在老太太、老太爺跟前受些無端閒氣!”

這位季氏二太太略略思索了一下,似回答丫頭們又似自在自語道:

“回去歇歇也好,我們可不是為懼怕他人!”

她們出了園子回自己房中去。一出園門,迎面就見到處是裝束一新的僕人、婢女。他們正在各房門前忙著抹擦打掃,扯紅綢、掛紅燈……他們這一房也不例外的被裝飾一新。季氏站在自己房門前,環顧了一下四處,吩咐金兒去問問為什麼還要裝飾這兒的房門屋舍。金兒應聲忙走到一名正在掛燈的僕人那問了問,又馬上來回複道:

“二太太,李順說是老太爺吩咐的:要把家裡各處各房的屋簷廊柱都必須一起裝點佈置起來!”

小丫頭銀兒抬眼小心看看季氏,只見她聽了,微微一皺眉,沒有再說什麼,滿臉不悅的回房歇息了……

傍晚時分,季氏重新裝束整齊,銀兒正在給她佩掛翡翠李子時,上房的丫頭小喜子進來傳話說:

“太太,老太爺、老太太說今晚的飯不在大廳擺了,還像常日,各房擺在各房,只是飯菜上房已經做好了,各房一份。稍後一會兒廚房就把太太您這一房的份兒送過來。吩咐我提前過來說給您,免得您多走一個來回的路。”

季氏聽了,一愣神,然後向前來傳話的丫頭擺了擺手。小喜子瞄了二太太一眼,謹慎的告辭退了出來。季氏褪了外面披掛的擋風裝束,把站在旁邊的阿旺嫂支去準備擺晚飯後,派丫頭金兒、銀兒出去悄悄探聽一下:外頭究竟是什麼情形?老六的親事怎麼辦得這麼出格。兩名丫頭剛要出去,又被叫住了:

“你們——去了上房,不要找翠蓮、紅蓮這兩名丫頭探話兒,那兩姐妹,讓老太太調教得鬼精水滑,問也是白問的,還保不定把話傳到老太太耳朵裡,捅出簍子來;秋菊還秉直些,不會渾說,卻又呆木,怕是什麼重要事都一無所知……你們去吧,機靈著點兒,若是有人問你們去的緣由,就說我讓你們去上房看看有什麼需要過去幫忙的。多聽著點,留心看著點,快去快回!”

丫頭金兒、銀兒去了好一會兒才回來。她們進了門,為難的相互看看。金兒先開口回話說:

“太太,只探聽到了說是上頭吩咐的,其他的什麼也沒探聽到。”

“上房僕婦們個個口風都很緊。他們都生怕多說一句。我們在那裡反倒是礙手礙腳,就回來了。”銀兒補充說。

正說著,僕人們送了飯菜來,擺到桌子上,滿滿的一大桌子,僅冷盤就有八個:酥皮鵪鶉脯、蕉絲海蜇、燻鹿肉、鹽水龍蝦、雪糖銀蓮、火腿翡翠筍。最後一位僕人德全往桌上擺完了點心方酥、鬆餅、橙糕、紅黃點子、大小餑餑、紅白繖枝、鵝油餃餌……立身垂首對季氏說:

“二太太,老太爺、老太太說:留二老爺在上房吃,請二太太就不用等二老爺吃飯了。”

雖然飯菜如此盛多,但季氏只看見一盆櫻桃白玉湯很是開胃;可聽了僕人的這最後一句話,就立刻倒了胃口,詫異的詢問道:

“老太爺、老太太為什麼改了家裡規矩?且是還一改再改的?”

僕人、婢女搖頭答說不知。

“那他們是單單吩咐二老爺留在上房吃飯,還是其他房的人也這般待遇?”

“回二太太話,這我也不太確定。剛剛只是注意到除六老爺沒在,其他房老爺有幾位也在上房!上房剛要擺飯,老太爺老太太還沒入席,老太太就吩咐小的把太太們的飯菜都送到各房中來!我就出來了!二老爺外,其他房的老爺是不是在上房吃,就不清楚了。”僕人德全老實的答道。

季氏心中愈加疑惑了。她起先猜想公婆是因自己與白貞為遠親的緣故,所以留丈夫在上方用飯大概是商議什麼與白貞有關的計策。可除了這老七這沒用的玩貨外,這晚飯時候其他人都聚在那裡,肯定是在那裡吃的,只是各房的女人拒在門外,是什麼意思?老六呢?這主角竟然不在呀?怪事!他幹什麼去了呢?他會不會消失到直到接親那時也不回來呢?

德全見季氏凝眉不語,就小心的問道:

“二太太,您還有什麼吩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