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的幾個孩子,在飢餓中磕磕碰碰的成長。老二李維國雖然不被父親愛護,可是磕磕巴巴的還是一天長得比一天高了。但是老四卻越來越纖弱,細胳膊細腿,讓覃紅星看見就內心愧疚。

老四出生時就缺少奶水喝,四處皆困難的年月,很難找到吃的,更別提能有適合小孩子吃的營養之物了。而應當在家中撐起養家餬口責任的李民源又是所有的事都照搬條綱,不肯想想別的出路也罷了,還時不時的在家中煩躁的對著孩子妻子大吼大叫……

這天下午,李民源出去田地裡轉悠,回來看見妻子和孩子正在吃飯,他不到桌邊吃飯,卻陰沉著臉悶悶的蹲到牆角。覃紅星給他盛了一碗紅薯葉清粥放在桌子上,他立刻跳起來,過去啪的一拍桌子,猛然破口高聲大罵:

“你這個潑婦!”

粥碗在桌子上跳動了一下,粥灑出來些許。

覃紅星冷不防被嚇了一跳,一愣神。等她回過神,就明白不知他是在外面聽了誰的閒話,或者受了誰的惡氣,回來對著她洩脾氣。她顧及孩子,沒說話,瞪了他一眼,轉身要走開,卻看見吃的正歡的面黃肌瘦的孩子們嚇得都眼神怔怔,不敢吃了。她蹲下來,努力笑著招呼孩子們趕緊吃,有了媽媽的安慰,幾個小的遲疑了片刻才放心的又吃起來。但是面帶懼色的老大卻沒有再吃。覃紅星愧疚的柔聲安慰他趕緊吃。老大眼淚溢了出來。他抹了抹淚,碗端到嘴邊,卻忽然抑制不住的大聲抽泣起來……這場面讓她無盡的心酸,但是她努力的把眼淚往回咽,不讓淚珠溢位來,怕嚇著孩子們……

儘管有口吃的儘量拿給孩子們,可孩子們仍然是餓得皮包骨頭,不要說大人的營養保障了。家裡能拿出營養食物的時候不多。老四吃不到營養食物,瘦弱不堪。好在孩子們間還是相互照看的。覃紅星注意到老二就很有心照看比他小的弟弟和妹妹。每每看到老二顧讓弟弟妹妹的情景,就讓她心裡是無限的欣慰又無比的愧疚難過。

李民源感覺自己也要苦熬不住了,每次他想放棄時,他就不由自主的想起三伯母的樂觀,那種凡事都不放心上的活法著實值得學習,可是他怎麼樣才能做到呢?他以前曾聽二伯母問過大家,怎麼樣能像三伯母那樣什麼都無所謂?母親說她可能是天生的。他為這個家,天天愁苦,是因為天沒給自己快樂的基因嗎?

經過一冬的寒苦煎熬後,春天來了。薺菜等野菜長了出來。老大自告奮勇要出去挖薺菜,給家裡添些可食之物。老二、老三也提出跟著大哥一起去。得到了母親的許可,他們各自挎著大大小小的籃子,憧憬著吃飽飯的美夢,很是高興的拉扯著出門去。孩子們的背影讓覃紅星感到傷感而又內疚,她覺得很對不住孩子們。她看得出來,老四也滿懷飽腹的希望要跟去著的,因為出去才意味著有吃的,但是他實在太弱了,走不出村口就累得走不動了,只好留在家裡幫著大人照看躺在在床上剛會翻身的小妹妹,眼巴巴的盼著哥哥們帶吃的回來。每一個孩子,都太懂事了,懂事得讓她心裡更加酸楚……

覃紅星看見,每次出去挖野菜回來,兄弟幾人中,只有老二會首先拿出帶回來的吃的,不論野菜還是什麼,給老四吃。老四高興的吃著,乖乖的聽著哥哥們講外頭田野裡的種種可食之物和趣聞,聽著聽著就嚮往得兩眼放光。看見老四的神情,覃紅星就眼睛酸澀,淚涔涔的背過身去……

這天下午,老四餓得躺在床上起不來,李民源抓耳撓腮的在家裡瞎轉圈,卻不肯出去想想什麼可能的辦法,讓孩子能吃上點東西。老二卻自行挎著破籃子出去找野菜給老四吃。他沒過多久就回了,籃子空著,從褲兜裡掏出兩把嫩嫩的野豌豆尖兒,塞給躺在床上的弟弟,邊給他吃邊說:

“你走不動,你要是走得動,我就帶你去吃好多野菜,還有村外的樹林裡還有野果,還有好看的花兒……”

“嗯嗯……”老四兩眼亮晶晶的,看看二哥,看看緊握在手裡嫩綠的豌豆尖兒。

覃紅星聽著,止不住的淚水就順著眼角悄悄的留下來。她不知道如何努力才能儘快走出這般的窘境,不奢求別的,只要讓孩子們吃飽就行。她日夜焦慮,發現在白髮稀疏的摻在了黑髮間……她現在才明白,艱難的生活和理想的想象不能等同的悲劇。自己當年面對伯父伯母的勸阻,曾想象著只要自己努力用心,就可以過好日子;只要喜歡包容就可以一家和和美美過日子。她後悔了,滿懷酸楚的無助的後悔。

早上,覃紅星早早起來熬粥給孩子們喝,她已經好幾天都不搭理丈夫了。因為她屢次建議他出去找點事,或者找找人,趕緊想辦法解決一下眼前的困境,可是他卻對她的話置若罔聞。李民源雖然滿面愁苦的神情,卻只是圍著田地和鍋灶轉來轉去,無動於衷孩子們飢腸轆轆的哭喊聲……看著孩子的羸弱的身軀,覃紅星實在覺得不能這樣苦熬了,但是她又要顧及尚且不能自理的孩子們,無法出門。

覃紅星把粥煮好了,喊孩子起來們起來喝。大大小小的睡眼惺忪的從屋裡出來了,老四卻沒出有如往常跌跌撞撞的也跟著出來。覃紅星想:大概是老四又餓得起不了床了。她端了一碗來到裡間,李民源還沒起床,側身躺在一側,老四躺在另一側。覃紅星坐在孩子身邊,俯身看去,手立刻抖得端不住碗了:孩子的臉都紫了……她連忙把碗擺在床邊的一把破木椅子上,伸手摸孩子,只覺得他的身上冰涼,沒有一絲熱氣息,她頓時覺得自己觸控孩子的手臂又涼又空。

她無論怎麼喊孩子,任聲音越來越大,孩子動也不動,她覺得自己的聲音又空又遠,充滿了可駭的恐怖……

過了許久,覃紅星才覺得渾身颼颼發涼,腦子裡一片空白,丈夫仍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卻聽到他很不耐煩的扔出來一句:

“喊叫什麼?大清早的!”

覃紅星意識到再也叫不醒孩子了,抱著他忍不住失聲大哭起來。在外頭喝粥的幾個孩子聽見母親的哭聲,都放下碗,跑過來擠在門口看。他們看見弟弟躺在那裡一動不動,母親又是悲痛不已的腰都直不起來了,也都跟著很害怕很無助的悶聲哭了起來……

失去了一個孩子,覃紅星悲痛且絕望。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要繼續這樣在李家莊子住下去。她沒有了在這裡為李家繼續奉獻的信念。之後的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她都很少說話,除了默默的給孩子們做些什麼,再也不聞不問李民源。她開始反思自己,反思自己當初堅定的選擇。當時怎麼就鬼迷心竅了呢?如果不是跟著他,即便不跟伯父一家走,也許還在城裡,還在報社做記者,報社裡經常獻殷勤的小夥子,哪一個不是根正苗紅,還有伯父伯母給自己介紹的那些人,個個都精明能幹,可是自己偏偏選擇了身份黑不黑、白不白的李民源,還不得不處處忍讓著他,跟著他從拿筆的記者變成拿鋤頭的農民,從衣食無憂的寵兒變成為吃口飯絞盡腦汁的村婦,現在的雙手,都找不到了握筆的感覺……但是時間不會再回到從前,沒有按如果重新選擇的機會,只有想辦法改變當下。

面對孩子離世,李民源也傷心……老四走後,李民源就很少在家裡,即使在外頭的農田裡無事可做了,也不會馬上回家,而是去河邊沙灘的墓地裡坐著。他不敢招惹村裡人,不得不把老四也葬在這裡。

他靜靜坐在河邊,目睹一座座墳墓。前些天他已清理過墳上的草,現在又長出來了。天陰下來,落了幾滴雨下來。雨水粘掛在草葉上,風吹來,水珠滾動,然後跌落。他望著一個個滾動的水珠,出神的發呆。他想找個依靠或者引路的明燈,然而誰能可以找呢?家中長輩們都走了,就只有姐姐們了。然而姐姐們如今各過各的,尤其是大姐,連年節時的走動都少,不要說能為他出謀劃策或者出錢出力了……沒人可以指望,只有自己靠自己。他常常在墓地坐到很晚,希冀能看到母親伯母們出現,但是那裡只有越來越濃的黑暗和越來越涼的風。不論多晚,家依然要回的,雖然都是天黑後才回去。他回到家裡依然是無以為路的轉來轉去……

覃紅星無意中注意到自從老四不在後,不知何時開始,老二性情變了,沉默寡言,乖巧恐慌的幫大人幹活,表情冷冷的。她忽然警醒,一直為老四傷心,這些日子把其他孩子的冷暖都忽視了。

她留心觀察,發現其他孩子舉止照舊,只有老二不一樣了:一天天的,他比以前更加能幹,什麼都爭著幹,簡直是在拼命,但是冷冷的態度,讓人覺得直打寒顫……

覃紅星看見老二的樣子,心裡又愧疚不已又忐忑不安。思慮一番,他決定離開李家,把孩子們帶走。帶著他們,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條新的生活之路。下定了決心,她覺得悲痛的沉重的心輕鬆了一點兒,有了奮鬥的新動力,飯菜吃在嘴裡,也品出味道了。

晚上,李民源照舊拖著疲憊的身軀很晚才回來。他進了門,以為門裡又是一片黑燈瞎火。為了節省燈油,家裡除了吃飯洗刷外,早早就把燈熄滅了。所以李民源很晚回家,也不點燈,大多摸索著尋點兒吃的,然後摸進屋裡休息,一天就算安然躲過了。但是今天他進了門,看到的是油燈依然亮著,燈影下端坐著一個人,是覃紅星。飯擺在桌子上。往常只有鹹菜和稀粥,今天竟然除了這些食物外,醬色海碗裡還擺著兩個紅薯餅子。李民源不敢和覃紅星搭話,就坐到飯桌前,自言自語道:

“真是做不完的活!沒完沒了……”

“我決定帶孩子離開這裡,等他們長大了,再讓他們回來,我不能……看著他們一個個的被餓死……我……我……”覃紅星說不下去了,她從桌子邊站起來,抹著淚,快步進了裡屋。

李民源坐到了桌子前,他什麼也沒吃,連一口水也沒喝。他怔怔的坐在那裡,一句話也沒說,直到燈油燃盡,周圍一片黑浸浸的落沒襲裹過來,嚴嚴緊緊的繞住了他。

第二天,天色尚未泛亮,覃紅星就起來煮早飯,收拾東西。雖然家裡窮得可以說是四壁空空,看不盡是破瓦殘垣,瞅不完的是荒蠻草木,能取的,能拿的,能用的,都被取走了,拿盡了,用完了。她看看四處破敗的紅牆朱簷,說不出苦悶和惆悵……看著偌大李家,她深深感慨這個曾經顯赫的不可一世的李家落寞之深……她收拾來收拾去,也就一床紅色結婚被子還像樣;不論大人還是孩子們都是簡單的幾件衣服,大部分都帶著補丁;吃的有幾把泛白的紅薯幹,幾個野菜窩頭。她打包收拾好了,看著婆婆給他們做的紅紅的結婚被子,想著她曾經對自己的關愛與厚望,她覺得走前應該去拜祭一下婆婆。

來到沙灘上的婆婆墳墓地前,覃紅星深深的鞠躬下去,想著婆婆的一生,讓她很是感慨,婆婆對她寄予了很多很多,從婆婆對自己孩子般的寵愛的態度上就知道。但是現在,她不得不要走了,跟婆婆道聲別,雖然來日方長,還可以再來,但是,再來,將會是何時?可謂無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