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的一句話說完沒有,大家不知道,但是她再也沒有了聲息。屋裡所有人都黯然跪了下去……

李民源看見奶奶躺在木板床上,蓋著佈滿針線縫補的被子,不再像往常一樣坐起來,只是面孔依然的慈祥,傷心的哭了。他抖動著瘦瘦的肩頭,傷心異常的樣子。大伯母抹著淚過來拍著侄子的肩頭對他說:

“你奶奶的好丫丫,你奶奶累了!她終於可以歇歇了!別傷心了!”

李民源抬頭看見大伯母淚水譁然而下的樣子,很是不能理解,覺得她應該勸自己而不是勸別人。李民源又注意到三位姐姐,她們除了被吩咐磕頭時,都躲著奶奶,看著躺在那裡的奶奶,很是畏懼的神情……他也不由自主的畏懼。

老太太突然離去,卻意外給李家換來了幾日的寧靜。那些村民雖然蠻橫無理,可是他們面對不再掙扎的死亡的對手,竟然有所畏懼。

任淑賢見這幾天李家莊的老少不來吵鬧他們,料想他們懼怕家裡的亡者,這個家裡亡者太多,屈死者更眾,他們都覺得李家大院裡不吉利,李家人不祥瑞,尤其是死者,就和妯娌們商量趁現在他們不來攪鬧的空檔,趕快給老太太辦理後事。

家中已然一無所有,妯娌們一籌莫展,不知道該如何對待老太太。沒想到這時竟然有人送來了錢物,他就是鄭儀威。當年他們從李家莊子撤走,留下的兵就是鄭儀威手下。年夜時再次到李家,他沒想到李家過得那麼驚慌失措。他就悄悄找到那名已在李家莊子安家的兵,讓他在李家有什麼重大事情發生時第一時間報告給他。今天,聽說李家老太太故去,他立刻前來援助。

有了鄭儀威的幫襯,老太太總算還夠體面的葬下了。

老太太送走了,家裡的稀粥也希得照人影兒。面對家裡的困境,妯娌們氣色萎蔫難振。只有韓章姁卻不像其他妯娌那樣氣餒,她喝著稀粥,仍然一臉滿足的神情,說:

“以前,家裡有吃的,各種吃的,我也沒吃出什麼珍饈佳餚的味道;現在,家徒四壁,只有稀粥,填飽了肚子,也甘之如飴!過一天算一天,何必去憂那麼多的心……”

聽她這麼一說,眾妯娌不由得都笑了,雖然有苦笑、有哂笑……更多的是對她樂觀的讚許。妯娌們笑起來,滄桑就席捲了每張面容。內憂外患,這幾年讓她們老得很快。

看看面容滄桑的妯娌們,梅爵感到迷茫無措。見老太太離開,她又想走了,可是妯娌們似乎都沒有走的打算,她該怎麼辦?她依然在留下來與離開之間徘徊。留下來,她固然後悔,做著自己覺得與生命價值毫不相干的事,也不忍心就這麼走了,讓妯娌們的生活慘然又無助,當然現在即使沒有李家人羈絆,目前情形想走也走不了了。她又轉念一想,突然感觸到自己的價值正在李家大院展現,這正是自己夢寐以求的。只是展現的環境過於淒涼和悲愴,掩蓋了實質,讓她一直都沒發現。曾經想離開,是追求自我,留下來恰好實現了這個目的。而現在,目標得以實現,不論她是不是李家真正的成員,又何妨!

景沁然看看每一張臉,內心覺得眼前的人都離自己很近,彼此也都很近,覺得這才像是一家人。從前雖然錦衣玉食,然而一家人一天到晚勾心鬥角,爭長道短的,種種出乎意料的薄物細故讓人覺得家裡除了丈夫孩子之外,再沒哪個是家人,連身邊的丫頭婆子們都要時刻防著。現在,她也要為一家人衣食費心,略思慮後建議道:

“花園荒廢了,我們可以把花園利用起來。把花園土翻起來,我們稀疏的撒些菜種子,種些菜吃吃。不要等菜長大,能吃能就趕緊拔了……”

“四嫂,你說的是。可是眼下去哪裡弄菜種子?買也沒處買啊?”梅爵贊成四嫂子的話,可是她們以前哪裡想到過吃菜要留些做種子的事。

“媽,我有蘿蔔種子。莊外有人扔的幹蘿蔔棵子上面的種子!我前幾天擼下來的!”李姝婷聽長輩為種子發愁,突然兩眼放光對她母親說。她邊說邊走到灶口的草堆裡,翻出一把幹長角果。

“真的假的?”看著女兒手中黃色的長角果,韓章姁質疑道。

“真的,我在學校讀書時,學校老師教過,這就是蘿蔔種子。我在莊口餓得走不動了,想擼來吃,可是又幹又小,還沒有什麼味道,就拿回來丟在那裡了。”

梅爵眼角頓時溼潤。家中的窘況一時難以改變,她感覺很對不住這幾個孩子,伸手撫摸了一下侄女的頭,拿了一個角果,一搓,果然漏出了紅棕色卵形種子。她看著種子想起這個家的花園裡曾經的爽心悅目,發現生活困頓粗糙後,不僅心情變了,就連看事物的視角也變了。現在她少有欣賞一朵花、注意一棵草的閒情逸致了,更多的是關心衣食住行這些基本的生活問題。

女人們都拿起角果搓了起來,然後把種子彙集到碗中,趁著傍晚的空閒,把種子灑進了溼潤的泥土裡……

撒完種子,她們發現流往花園的水斷流了。任淑賢知道吃了一驚。她連忙去門外檢視究竟,出了門才發現,牆外的入水口不知被誰堵住了。她忍不住罵了一聲:

“哪個渣滓乾的!”

她罵著就要下去,開啟賭擋。其他妯娌見大嫂要下去,也往前去。梅爵連忙伸手拉住大嫂,制止眾人,道:

“我們家真的太勢單了,現在保住安危最終重要,先由之去,靜觀其變再決定怎麼辦吧。”

妯娌們也覺得有道理,就回去了。任淑賢回到院裡,長吁短嘆,然後囑咐侄子道:

“民源,你一定要有出息,絕不可以讓我們家這樣任人欺負!”

李民源口中嗯嗯著眨眨眼,不知大伯母話的分量。

李家的日子還是一天比一天艱難,梅爵覺得這樣下去,兒子勢必要受大苦不說,唇亡齒寒是小,就怕覆巢之下再無完卵。她想了想,就決定想辦法,讓民源離開這個鄉野,否則,哪天妯娌們都熬不住了,那麼文弱的他怎麼保護自己,誰能照看他,梅爵在勢單力孤的李家莊子找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天漸漸涼了,晚上很是清冷,李家妯娌們掃完街回到家,又在家裡煮玉米稀粥喝。這幾天蘿蔔苗長起來了,晚餐趁天黑,煮粥時可以悄悄的拔些蘿蔔苗放進去。僅僅是放點了青菜的粥,比早午餐都讓他們期待。

粥熬好了,一家人坐在油燈下默默的等著喝粥。家裡只能點煤油燈,為了節省,他們學著以前僕人們的做法,把燈芯捻得細細的。微弱的燈光,把屋裡每個人的影子大大的淡淡的投到牆壁上、屋頂上。屋裡人一動,屋裡的影子就跟著高低寬窄的變動,影影綽綽的,讓眾人原本不安的心,更加惶惑。

景沁然出屋來倒洗鍋水,警覺門外頭有悉悉索索的異樣動靜,沒有燈,黑幽幽的看不清是什麼,她連忙轉身快步回到屋裡,對屋裡妯娌們使使眼色。大家忙把粥藏起來,把李民源從後窗子推出了去,然後緊緊的圍在一起冷瑟瑟的烤火。天漸漸冷,為了晚間取暖,她們把做飯的餘燼掏出來,盛在破舊的瓷盆裡,放在屋中央。

過了一會兒,有人輕輕敲門。女人們驚了一下,納悶的朝門口看,村民們誰會這麼有禮貌?不都是破門而入嗎?

梅爵皺皺眉站起來,走到門前,把門開啟,暗淡的光線中,就看見一張神情倉惶的臉面,湊過來,長長的頭髮凌亂成一團。她們彼此對視,好一會兒,才彼此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