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半邊歸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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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眼睛是紅色的,所見也無不是紅色的:紅色的天空,紅色的大地,紅色的河流,紅色的人,女人伸出手來,雙手也是殷紅色的……
李家的男人只剩下了李儒卿。女人們都覺得自己在做夢,懵懵懂懂,拽不動、拉不著的、逃不脫的無法把握的夢境。
夢籠罩在不知何時飄起來的細雨中。細雨密密的勻勻的灑下來,漫無邊際,輕柔無息。空氣寡淡而又溼潤,原野中的一切都溼漉漉的。晶瑩剔透的水珠在樹葉草叢間鵝黃的新綠上滾動,似在撫慰剛剛探頭出來的新生命。
李家男人們倒在地上不動了,只剩下了一群“沒用”的女人。聽說李家男人被殺的人都概嘆不已:男人是天,天沒了,不知道這被歷朝歷代所不能看好的女人還能繼續生存嗎?女人,卑微的地位,是凡事都應靠後的身份。她們畢生所依仗的是男人,沒了男人,沒了依仗,只剩下了女人,就成了隨風搖曳,無法把握命運的空中軟藤!
李儒卿不知道自己怎麼樣才能撐起這片驟然塌陷的天,滿腹詩文和一身傲骨的他惶惑不已。他單手難以擎天,在女人們的提醒和周旋下,報了案。
官府派人來辦理此案,來人形式的檢視了一下,一看亡者甚眾,也連連嘆惜,就跟李儒卿如實相告:
“不是我們不盡力,只是對方是土匪,蹤影難尋,什麼時候能抓到,完全定不了。這麼多人的命案,不是開玩笑的,總不能為了等著抓到兇手結案再處理,你們還是先讓逝者入土吧!”
李儒卿把父親兄弟子侄以及僕人等所有逝去的男人們暫時葬在遇難地兒的山坳裡,為每人立了一座簡易的墓碑,作為日後瞭解案子時前來遷墓安葬回祖墳的標記。
李儒卿帶著母親等眾人在城裡周旋了幾日,也不見官府破案資訊,又擔心土匪再次殺回來,就著手變賣城裡的了房產店鋪,打算儘快離開了城裡。
不多日就是清明節了。早上,天雖然亮了,但是灰重的顏色塗滿了天空。早飯後,李儒卿同母親等眾人準備掃墓用品,先前往父兄臨時墓地祭拜。李儒卿備了車馬,載著東西正要出門,二嫂卻撲過來,擋在車前道:
“四弟,我……我想去看看他們,行嗎?我知道不合規矩,可是我就想去看看,什麼也不做……”
“我也想去看看你大哥和孩子……”大嫂也跟著掩淚道。
李儒卿淚珠也忍不住滾下來,哽咽無語。
見此情景,其他人也無法控制悲傷的心緒。老太太泣嚥著對兒子道:
“誰想去,你就帶著一起去吧!山裡冷冷清清的,去看看他們,也讓他們看看我們。”
“……”李儒卿欲言卻泣不成聲,抹了一把淚點點頭。
除了老太太和幾個丫頭婆子,家裡其他人都跟李儒卿掃墓去了。到了山中,清寒之氣夾雜著春天的暖氣充斥在墓地間。他們看見每個人的土墳上依然冒出了草芽,小小的,密密麻麻的……妯娌們看見草兒從墳墓的泥土上冒出來,不由自主的跪了下去,她們感覺不到土地的溼涼,只感覺自己的身體不斷向泥土裡沉陷……眾人哭沒哭不知道,只見墳墓上的泥土漸漸溼潤起來。李儒卿抬頭,才發現不知何時開始落雨了。
清明節過後,李儒卿帶領眾人渾渾噩噩的回到了李家莊。也許眾人著實小心翼翼的緣故,也許女人柔弱無用的原委,亦或者是女人們一向屏聲斂氣的因由,再回來,莊院裡連當初走時的倉惶氣息都找不到了,只有悄悄的沉寂。偶爾風起,吹動花木,都讓院裡的人驚悸不已。無意的鳥鳴聲也顯得院子裡的氛圍更加幽寂。
李家莊的其他住戶原本都盼著這家大門開啟,主子進出,他們的生存也就有了朝夕的保障,窘迫的生活也就重新有了好轉一點兒的希望。盼望間,聽說他們回來了,又聽說李家男人差點在一天裡死光了……這些農戶就又是恐慌、又是慶幸並且還覺得晦氣。為了擺脫李家可能給他們帶來的晦氣,他們經過李家大院時膽怯的繞道走。因為李家院落太大,又位居村莊中央,所以他們要繞著走,往往就得圍著莊繞半圈,回來又要繞半圈。於是村民一邊繞路,一邊狠狠的罵李家人該死……
日子掩埋在悄悄的寂靜下。男人大都去了,可是日子依然在繼續。
李儒卿雖然是李家的男人,可終究只剩下了一個。他嘆息家裡頓時沒氣勢,也沒了氣氛,到處都靜悄悄的,顯得異樣的悽清。只有花木依然茂盛,青草依舊展綠,但是看到它們的人卻不再是那麼自然、愉快的心境了。
李儒卿跟母親商量,把家裡的婢女辭退了一些,又把土地也賣了些。因為管理不過來,也就只好變賣。家裡的小廝男僕不用辭退,跟隨去城裡的人都吃了槍子;而留在鄉下的,在李家女人們悲慼不已的回到李家莊子後,又都被鶴唳的風聲嚇的跑得差不多了。
這幾年,留在李家照看鄉下宅院的男僕們倒也過得悠閒。每天緊閉大門,在院裡轉轉,春天修修花,剪剪草;秋天掃掃落葉,撿撿枯枝。驟然間,主子們回來了,而且回來的都是女人,男人只剩下一個。他們隱約聽說沒回來的男人都被吃了槍子,腿就直哆嗦,想法溜走了。但是也有人沒走,那就是李忠。
見李儒卿帶著老太太等眾女主人們突然回來,卻不見老太爺和各位老爺、少爺,李忠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待他明白那些人再也不會站著回來時,他忍不住垂淚。他既哭李家那些曾經朝夕相處的男人們,也哭自己。見李忠垂淚,其他年長老僕也垂淚,但是他們更多的是為自己。
李忠依然堅定的守著李家大門。他還記得,當初去城裡躲避戰亂,老太爺不帶他,告訴他:
“你年紀大了,經不住顛簸,就留在莊子裡,看看家吧!鄉下終究要回來,有你留下照看著,我也放心。”
李忠知道,自己年紀大了,他們覺得自己不中用了,而且還可能成為他們的累贅,所以把他閒起來了。他一直盡心盡力,但是不讓他盡心了,他也只能點頭應允。現在他們舉家回來,如此慘烈的近乎滅了李家的門,他想想過往,老淚縱橫。和他一起守門護院的幾個人卻是一天到晚的坐立不安。
這天晚間,王五和石老二悄悄在李忠耳邊嘀咕:
“有人說,土匪把這些女人放回來,很可能是讓她們帶路的。那些殺人不眨眼的土匪,說不準哪天就摸過來了,我們這幾條漏網的魚馬上就得也完完了!”
“是的,完完了那還用說!老太爺那麼威風,都沒回來呢!我們算老幾!”石老二連忙補充道。
“所以,我們還是趕快逃走吧!”
“要走,你們走吧!我也不說什麼。我都這把年紀了,東奔西跑更活不了幾天。還不如在這兒安歇個一時半會兒的!他們要來殺人,就讓他們殺好了!”
“男下人都沒了,就我們幾個,他們那些人誰伺候?還不是我們。忠老伯,要留下來,安歇你就別想了!”石老二很不以為然的反駁道。
“總之,他們一家子回來了,我們這些人,輕巧的事是苦力,重大的事是挨槍子,總之不會有多少好事了!”
“唉……”李忠嘆口氣,笑笑,由他們說,自己靠在鋪蓋捲上打盹。
李家人又回到村裡後,夜裡,李忠總也睡不踏實,朦朧中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和躡手躡腳的走路聲,他乾脆側過身去,對著牆躺著。他想起自己在李家的榮辱,想起這座堅固牆垣裡曾經進進出出的一個個靈動的生命……眼角的淚悄悄滑落。
第二天李忠睜開眼,發現王五和石老二的床鋪上空空的,兩個人早已沒了蹤影。他起床,整理鋪蓋時,在枕頭底下摸到一個灰布包,開啟看見裡面有幾塊碎銀子。他知道這是石老二留給他的。
過了幾天,李餘糧、袁貴也悶不吭聲的偷偷就走了。他們都逃一般離開了這個曾經給予生存依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