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亮了,門縫隙的亮光越來越銳利,像一把把亮劍從門縫隙插進來。就在李家人擠在暗屋子裡焦躁不安的哭罵時,門外響起了不是很整齊的腳步聲,有人來了,應該是兵來了。屋裡的人畏懼得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僕人和女人們忙抱緊沒有睡醒的孩子們,又千叮嚀萬囑咐讓醒著的孩子們一定不要說話。孩子們見環境驟然改變,似乎也明白了危險的所在,所以都不敢說話。瑞卿過來警告侄子侄女們:要想回家,就不能哭鬧,否則人家就不讓回家,就沒飯吃,就只能在這裡躺在地上睡覺……

外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到了門口止住了,接著是開門鎖的聲音。“嘩啦”一聲,門被開啟了,門口出現了兩個口中吐著白氣的兵,步伐不整齊,然而衣著卻很整齊,而且還是嶄新的。看樣子應該是當地官府的人馬。

李家的男人看了大多都能對他們的身份猜個大概,心裡慶幸。官府的人,李家是不怵的。然而李家的人們卻大多不知道這位剛上任的政府的新統領人物的處事風格。只有瑞卿和銘卿知道些,因此他們兩個人看到了兵,就不由的皺眉頭,悄聲囑咐父母親和哥哥嫂嫂們千萬不要多說話,也千萬提不得李家的任何事……一家老少不敢吭一聲的跟著兵出了黑屋子的門。瑞卿和銘卿心裡默默為一家的安危祈禱……

他們被推推拽拽呵斥到一間審問犯人的大堂上,堂上坐著個人,李家人被推進來,站定。堂上之人就開始仔細打量李家的每一個人,什麼也不說,讓李家的人覺得毛骨悚然。過了會兒,又進來一小夥人,站在李家人旁邊的地方。李家人覺得雖不認識對方,憑直覺,他們之所以站在這裡,應該就和這些人有關係。這些人難道和宋仁生有什麼瓜葛,也不會吧,土匪又怎麼可能到衙門口告狀?那豈不是兔子枕著鳥槍睡——找死麼?

隨著這些人的進來,凝滯的空氣有些波動,然而卻沒有流動。氣氛依然沉悶得很。李家人個個不敢喘大氣……

“我們的東西就是他們這些人偷的!”站在旁邊的人群中猛然有人蹦出出這樣憤憤的一句,嚇了李家人們一跳。

不過呢,聽了這一句,才知道一家老少原來是被人家當賊給抓了。

丟東西的人剛一開口,沒想到就有人上來給他狠狠的一個嘴巴。李家人看了大多都覺得非常好笑,不過瑞卿和銘卿的心情卻是分外沉重,因為他們知道,上頭斷案的人是本地的新入之主,雖然被人稱為:“青天”,但是這“青天”審案不憑有效實據,也不依據規定條文,而是憑他個人的心情,個人對被審判者的喜好,甚至看看面相,不問是非,就斷然下結論,做出判決。不知到今天這位官府大老爺會是什麼心情,尤其是李家這七老八少又長短不齊的,會不會讓他看著不順眼呢?瑞卿尤其擔心。垂眼盯著他的手,看他的手勢。

李家人太多了,“青天”不得不站起來,走來走去審視他們。許久,大概他終於相完了面,停止了踱步,坐定了。停了停,他的右手向上一擄,再把手向左邊伸擺。

瑞卿看了,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旁邊士兵過來過來,把他們抓來的犯人拉到左邊站著。

然後,堂上的人又把右手向下一擄,再把手向右邊一伸擺,旁邊計程車兵就把另外一撥人拉到右邊。

當分左右站開時,接著就有人被往外推,門外喊叫聲之中就響起了槍聲。

瑞卿知道他們一家子脫險了,然而心裡卻依然不好過。對方丟了東西,來報案。雖說人家是個不起眼的百姓,卻有難得的法律意識。但是“青天”亂抓他們這些人不說,還把原告給槍決了,實在夠讓人感嘆了得。他還是期盼段玫趕快來,能改變眼前的一切……

李家人心驚肉跳的煎熬著,被放了出來時,已將近午時,都累了,也餓了。他們到了街角一家小地攤前,把那家的東西一掃而光,結果僕人中有人卻連口湯都沒喝上。這頓在地攤前吃的飯,是李家老少有史以來吃的最差的飯,烏黑的大碗,還帶著破損的豁口,筷子粘著黏糊糊的油汙,也不知有沒有洗過;飯麼,更不用說,粗得不得了,高粱米做的麵條,還有玉米麵的窩窩頭,做工就提不上了:粗細長短不一的麵條,也不知道高粱是怎麼加工的,粗陋的顏色和粗糙面兒,勉強的粘合在一起,才成了根麵條,讓人不敢攪動,生怕一動就成了粥糊糊;扭扭捏捏的窩窩頭,似有羞於見這些體面人物的姿態。儘管如此,但是李家老少們卻覺得這是他們所吃到的最甘甜的一頓飯。他們這時才發現,原來這樣難看的東西,也會這樣好吃。吃得差不多了,李慎卿不禁感嘆道:

“這可真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是人飢餓的時候吃的東西。而不見得是什麼玉盤裡盛裝的精美珍饈。”

聽見慎卿說這話的人都對他直翻白眼,顯然是對這份樂觀由衷的不領情。

李家的老少主子們吃飽了,怨言開始多了,老太爺開始怒罵所受的非人待遇;女人們開始抱怨沒轎子坐,走不動了,又困又乏。讓瑞卿沒好氣的是以父親為首的家人們說不走了,要車要馬,要轎子……才出了虎口,就忘了虎威。瑞卿急得對著他們嘭嘭直跺腳……

“我們招惹誰了,無端受這份罪!”任氏一忍再忍還是爆發了怨言,只是礙於老太爺老太太在面前,不敢放大聲音。

“大嫂,與其在這會兒大發脾氣,不如好好歇息歇息,省著點力氣,也好早點回到家裡去舒坦……”韓氏聽任氏惱怒的抱怨,就提醒她說。

“唉,連個車馬都沒有,走路要什麼時候才能走到家啊?女人們也這樣拋頭露面的,真不成體統!”季氏神情懨懨的自言自語。

附近沒有他們要求的條件,別說車馬,連人也少見,儘管有街道,卻是空蕩蕩的,偶爾有人走過,也急匆匆的,似不敢多留一會兒,就像街道是口燒紅的熱鍋,不快點離開,就會被燙熟了。街道顯得格外寬闊,由於人少空蕩。空蕩得讓人覺得心裡也是這般的空曠,找不到邊際的空曠,無以為靠,就不由得心裡發起慌來。

瑞卿只好對著下人們吼,吼得自己也沒了底氣,直是覺得毛骨悚然,聽到了自己的聲音。他驀然發現,自己對自己的聲音原來如此陌生……

一家老少上下無論想動的或者不想動的也只好在這前少人影、後少人魂的街道上挪動。也不知走了多久,瑞卿回頭發現總算遠遠的看不見衙門口了,才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看看老母親,挪著小腳顫顫巍巍的,能走多遠?老父親背不動母親了,即使背得動,他也斷然不會背的,因為他是高高在上的一家之長;兄長們各照顧自己一房,且大哥二哥較胖的身軀,個人走路已是氣喘吁吁;三哥的兩個孩子都背自己的背上;四哥清瘦得手無縛雞之力的樣子能顧得了誰;而自己要照看全域性;六弟離開衙門,又魂不守舍了;其他人尚不能能自顧……也顧不得什麼什麼三綱五常了,吩咐青壯年僕人輪流揹著母親前行。由於僕人們沒吃到多少東西,背了一會兒個個就要虛脫了……他再看看嫂嫂們:大嫂一臉嫌惡的擰著眉,顯然內心的氣已經漲得滿滿的了;二嫂一臉茫然,垂著眉頭,似傷心又似氣餒;三嫂著急忙慌的跟在三哥後邊幫忙託著兩個孩子,累得嘴巴撅的老高,時不時皺眉;四嫂悄言悄語的緊拉住孩子,一臉焦憂,皺緊的眉頭擰在了一起,前觀後望;自家媳婦連孩子也顧不上看一眼,扭著她自己的小腳,一臉痛楚的樣子,汗水留下來,時不時的擦汗,把描畫的眉梢都擦掉了;只是梅爵不在……

他們走到了一座荒禿禿的小山前,背抱孩子、老人的僕人們實在走不了了,就停下來,不約而同的坐了下去。雖然老人孩子有人攙扶或者背抱,依然累的夠嗆,尤其是老太太,即使走的路不算多,也累得東倒西歪,秋菊扶她挪向路邊時,也不知是丫頭拖著她走,還是她拽著丫頭走,總之歪歪斜斜的,直接就是自己已不能站穩當了。老太爺也好不了哪裡去,只喘著氣,也不罵人了。眾妯娌們更是不用多說,個個失了往日做主子的優雅,髮髻蓬鬆,粉面支離,一開始的氣、急都被懊喪不已苦瓜相擠跑了……

瑞卿看著,暗暗覺得滑稽的很,也覺得悲哀得很。他又想起了梅爵,她沒在家。如果她在,會是什麼樣子呢?應該不會是這般的狼狽模樣吧?那又會好多少呢?她任是再豪傑,畢竟也終究還是女的!女人,似乎一生的命運都在與認同相偎相依而又相斥相背。先是對父家的認同,結果是否定的;然後是寄託於夫家,但是結果也同樣是否定的,於是就失去了屏障,失去了自己。至於是不是能找回來自己,就不得而知了。就如白貞,她無論走到哪裡,依然以李家為生命的認同之地,當她覺得李家無法認同時,她也就覺得生命再無認同之處,也就失去了生命存在的全部意義,於是選擇了決然的迴歸。女人應該獨立起來,就像梅爵,敢於做自己的決定,也許命運就會好得多!好得多嗎?梅爵也並不幸福,連銘卿也不是真接受她的大膽和率真,那麼循規蹈矩的母親和嫂子們呢?也不幸福。母親猶如活夾縫裡,出嫁前:一邊是父權,一邊是女德;出嫁後,則一邊是夫權,一邊是婦德。嫂子們也是。他們都很優雅,很憂鬱,很審時度勢,又很失魂落魄……為了生活,她們不得不一天到晚患得患失,爭來鬥去……身為女人,就是悲哀,至少是當下的一種悲哀……但願段玫來了改變貧困不公的同時,也能改變她們的處境。

突然間,分不出是誰的讓人心魂破散的一聲怪叫,讓所有累得頭暈腦脹的人都很惱怒。老太爺歇息後喘過氣來了,正要斥責這個人,抬頭沒有找到是誰怪叫,卻見遠遠的,人頭攢動。隱隱的大地顫動的聲音隨著那群來人發出來,空氣也隨著那群來人在那裡大幅度晃動……

然而,看見那些人,李家上下都覺得處地的空氣頓時在周身凝滯,無法呼吸;又覺千軍萬馬拉心摧肺;雙腿隨之頓時僵硬,一步也走不動了;聽力也開始模糊,直至什麼都聽不清楚了;眼睛也只能直視前方近距離的一點兒地方……儘管如此,氣勢洶洶的隊伍還是直逼他們的感覺:土匪來了……凝凍的知覺讓他們無法判斷來者行進的速度究竟多快或者多慢,似乎有微微的風兒從眼前旋過,又似乎沒有任何風或氣的流動。

隨著隊伍的逼近,李家人的感覺越來越凝凍停滯,再逼近,再凝滯,繼續逼近,繼續凝滯……,然後是和來的人面面相對,於是一切都凝滯了。時間也凝滯了,過得那樣緩慢,慢得難以計量,難以估算,以至於李家人都以為將在這無法逾越的凝滯中永恆。

然而,馬蹄嘚嘚,終於打破了凝凍僵滯的局面。李家人們才從這馬蹄敲擊聲中緩過氣息來,終於得以了喘息的機會,猶如被久縛鬆綁,口舌久塞而得以舒暢。他們有了能感受到空氣流動的感覺:風兒輕輕的拂在臉上,讓他們覺得有些涼絲絲的順暢感;耳內也有了動響;人喊馬嘶聲,雜亂而又尖銳,讓耳朵幾乎無法承受,讓心神無法接受。各種感覺越來越清晰,然而各種感覺器官都感到無法承受的巨大沖擊排山倒海的襲來,衝擊得他們快要站不住,都要倒下了。

來人中為首宋仁生打量一遭李家上下,下了馬,走了過來。他首先到了站在最前面的瑞卿跟前,焦躁而又蠻橫的度了一個來回,然後就來到銘卿跟前,泰山壓頂般重重站定,卻一言不發……沉重的沉默讓人人心裡毛骨悚然。

銘卿面色蒼白,神情空洞,也不言語,也不看人,目光釘子般盯在自己腳下的土地上……

宋仁生對著李銘卿,神情冷峻,雙目死死地盯著他,也不說什麼,二人對峙著。良久,驀然間,響起一聲清脆的聲音,是扇耳刮子的聲音。這一聲響,是那麼幹脆,那麼響亮,嚇得每個人都魂魄戰抖,幾近破碎。

這聲脆響之後,接著是沉寂,緊緊壓住所有人都不得不屏息的沉寂,沉寂得令人窒息。風從地面躍起,力量有些大,俏皮的掀起人們的衣角,然後閃身而去,毫不猶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