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青桐忖道:“我有所得,正好出去練習。”便與丁晴來到場中。丁晴道:“這地面好滑,青桐哥哥,我在一旁,你自行舞劍,卻要小心一些。”

陳青桐應答一聲,豈料不過數招,噗通一聲,滑倒在地。丁晴道:“你沒事罷?”陳青桐有些羞赧,道:“無妨,只是冰面忒滑,難以把持身形。”咬牙站起,不過兩招,足踝一彎,又再重重跌了一交。丁晴要去扶他,被他推開,道:“些許摔跌,沒甚了不起的。”方才爬起,長劍猶未拿穩,又是一聲啊喲,重重一響,屁股著地,痛不欲生。

卻聽得屋內蟬吟老人嘆道:“你們在外面胡鬧,還讓我睡覺麼?”丁晴笑道:“冰面滑溜,也是無奈。”蟬吟老人哼道:“冰面滑溜,你們就無計可施了麼?君不聞‘靜氣凝息,自湧泉提氣,護丹田元丹,餘者散於四肢百骸,飄若羽毛;吹則由其吹,拂則由其拂,跌便跌,摔便摔,四兩撥千斤也’?我要睡了,莫再爭吵。”

陳青桐大喜,心道:“這分明就是傳授我冰上行踏的密法要訣了。”抱拳大聲道:“多些前輩指點。”丁晴嘻嘻一笑,道:“他哪是在指點你?你又不是什麼虯髯丈夫,他是要你少摔些跤,休惹他周公之約而已。”聲音陡然提高几度,道:“是也不是,老前輩?”蟬吟老人打個哈欠,道:“正是如此,休要吵鬧!”陳青桐依法修行,初時尚不得要領,漸漸熟捻,摔跤的次數漸漸減少了。

丁晴瞧得興起,便在一旁依葫蘆畫瓢,共同修習。二人興致昂然,不知不覺便到了天明,於是辭了蟬吟老人,依舊回客棧歇息。

兩人睡了一個上午,午時歸來,見桶、瓢、扁擔皆齊齊整整地放在了廂房之前,想必是蟬吟老人又要他們去挑水淨潑。丁晴見那符文黃紙猶然貼在了扁擔之上,笑道:“灑水成冰可以練武,卻並非用來捉鬼。”陳青桐揶揄道:“也許真能捉鬼,只是鬼未到罷了。”丁晴輕輕推他,嗔道:“壞蛋,又來嚇我。”至此每夜,蟬吟老人就在冰上“舒活經絡”,揮舞劍法,待歇息之後,陳青桐便與丁晴提劍效仿,偶爾聽得蟬吟老人抱怨,有意無意之間,丟下幾句口訣,不知不覺,武功大有精進。

如此半月過去,再看陳青桐演練那束髻小人兒、長髮小人兒的劍法,造詣已然大不相同,又見冰面之上刻有“寒夜飄雪、猶然吟天”四個字。丁晴道:“莫非這才是壁畫劍法的名稱?束髻、長髮兩套劍法,其實皆是一套劍法?便喚作‘寒夜飄雪’。不對,不對,他與完顏玉真曾說起‘吟天劍法’與華山劍法相爭之事,該叫做‘吟天劍法’才對。”屋內蟬吟老人哈哈大笑,道:“孺女可教也,再訓其夫,開其混沌。”丁晴又羞又急,才要嗔怪,聽得呼嚕又起,也不知他是真睡還是假睡,微微一笑作罷。

這一日破曉,他二人正要回到客棧歇息,走出幾步,聽得屋內蟬吟老人道:“你們今晚便住在這裡如何?”陳青桐愕然,道:“住在這裡倒也無妨,只是••••••”望了一眼丁晴,憂心忡忡,道:“你素來忌憚鬼神,若是白衣女鬼與什麼瘋癲之鬼到來,作祟胡鬧,怎生是好呀?”蟬吟老人哼道:“劍乃兵中王者,‘吟天劍法’乃是天地之間最是正氣浩瀚的劍法,無論多麼兇惡的鬼物穢種,看見使劍之人,莫不退避三舍,又怎敢近身加害?”

蟬吟老人又道:“我這一身的老邁朽骨尚且不懼,你們年紀輕輕,火氣極旺,為何顧瞻前後,懦弱之極?”言語之中,似乎有些不悅。丁晴嘴角一撇,道:“您老人家活了偌大一把年紀,就是真被鬼尋上,那也算‘半個親戚’,親熱尚且不及,駭怕作甚?本姑娘才不怕他什麼惡鬼死鬼,若是今晚有鬼來,撞上我們,便算他倒了八輩子的大黴。”蟬吟老人哈哈大笑,道:“惡人眼中,我比那害人的鬼還要可怕上十倍,你既不怕我,何必對那白衣女鬼之流耿耿於懷?”

丁晴聞言,襝衽一禮道:“多些您老人家的抬舉,我是善意仁心的大好人,可不是什麼惡人,您只與惡人過不去,我自然就不怕您了。鬼卻不同,它們心思矇蔽,難辨是非,不懂黑白,碰上生人,不管對方是好人還是壞蛋,那都是一併坑害,絕無留情的。這般觀之,毒鬼比您老人家可怕十倍才是。”

蟬吟老人道:“你不曾見過真鬼,何曾知它們都是無形無魄之類,好壞通殺?”丁晴搖頭道:“自然不曾見過,若是被它們打上一兩聲招呼,委實是極大的不幸,哪還有性命與您說話?我遊走江湖多年,聽得各地的鬼故事,聽得多了,也就總結出了經驗。”

陳青桐道:“晴兒,我想就依老前輩的囑咐,今晚在這裡睡下,自也無妨。”丁晴道:“青桐哥哥,他居心不軌,如何住得?”陳青桐笑道:“你我雖然不曾在此疊床整被地安歇,可是十餘日來,不是每晚都在這裡練劍麼?如此舉止,又與住下有何分別?”丁晴道:“分別可大了。你我整晚練劍,那雙鬼見著刀光劍影,還有他老人家說的什麼浩瀚正氣,或許心中恐懼,且不明底細,於是不敢上前騷擾。可是若在此地睡下,你我三陽皆被掩護,稍有不慎,就會被惡鬼侵襲,住不得,住不得!”

蟬吟老人大撇其嘴,鬍子吹得飛了起來,氣呼呼地道:“膽小如鼠,幸虧不是我的徒弟,否則我的老臉都讓你們給丟光了!滾滾滾!再也不要回來了!”將窗子推開,看著二人一眼,又將窗戶合上。

陳青桐頗為尷尬,方要解釋,卻被丁晴一扯袍袖,拉著就走,道:“青桐哥哥,是他要我們走的,你再不離去,反倒不敬。”陳青桐愕然,轉眼被丁晴拉到了門外。

外面的百姓看他們出來,議論紛紛,道:“奇怪,如何惡鬼不找他們晦氣?”丁晴得意道:“我等有九天神仙護體,什麼鬼怪傷害得了我們?”

陳青桐哭笑不得。卻看對過的街口站立一人,青袍皂靴,鬍鬚微髯,冷笑道:“娃娃口氣好大,其實皆受運氣遮蒙而已,無甚誇耀。今晚正是太陰極寒之時,你們若有本事,再來院中待上一夜。”

丁晴仔細一看,原來是個算命先生,不由氣惱,正要過去與之理論,被陳青桐按住肩頭,低聲道:“任他說去,何必爭執?”丁晴朝算命先生道:“坑蒙拐騙,還譏諷別人。”口中遂唸唸有詞,什麼“鬼去尋他”、“好好懲治”等。大笑三聲,拉著陳青桐便走。

二人轉過幾條街道,回到客棧之中,早有夥計送上餐點。

陳青桐奇道:“晴兒,你方才口中念什麼?”丁晴撲哧一笑,道:“那是我獨創的引鬼驅惡大法,叫白衣女鬼與瘋癲之鬼找著那算命的騙子,好好修理他一頓。”陳青桐瞠目結舌。

不多時,看見門口來了幾個金兵,腳步匆匆而來,道:“說來也怪,那‘竹蘆雙怪’也不知逃去哪裡去了,過得這大半月,搜巷索街,穿屋破廊,一雙腿兒也走得細了,為何沒見他們絲毫蹤跡?莫非已出大都了麼?”

另一個金兵笑道:“管他作甚?府尹老爺只叫我們在大都城內細細搜尋,卻未曾讓我們出城尋覓。”後面一個黑麵漢子道:“不出去好,不出去好。‘竹蘆雙怪’武功極其高強,你我兄弟拿他,無異於飛蛾撲火罷。他們在宗王爺手下當差之時,也不知殺了多少中原的武林好漢,造下多少殺孽呢。”眾人恍然大悟道:“若是他們離開了大都,我等性命從此無虞,幸矣,幸矣。”便在桌旁坐下,喚掌櫃上茶。

陳青桐與丁晴踏上二樓,方要各自進屋,聽得又是一片響動,門口擁進來一群人,為首一人叫道:“掌櫃的,我們趕了一夜的路,餓得很了,你有什麼好吃的快拿上來!”

掌櫃拱手道:“這位公子,我們一早開張,不曾備得什麼大魚大肉,只是昨夜剩了些紅燒肘子,依舊味美。”那人大叫道:“紅燒肘子麼?聽說這個菜是你們酒樓一絕,是不是?”掌櫃道:“不錯,這肘子紅燒烹飪之後,以獨家醬汁澆灌,其中有十八味香料,悉數提練萃取而得,又喚‘神仙香’。”

那人連忙大點其頭道:“使得,使得!只要不壞就好。”見掌櫃轉身欲待離去,繼而一把按住他的肩頭,道:“價錢呢?”掌櫃一笑道:“價錢好說,既然這紅燒肘子乃是昨夜剩留之物,各位又是貴賓,在下只收一半如何?”那人大喜道:“好,掌櫃的真是會做生意,只是醜話說得前面,若是我們吃了過夜的肘子鬧起肚子,可輕易饒你不得!”掌櫃神情頗為不悅,暗道此人好生算計,只是他開著酒樓,不敢得罪四方客人,唯有按下心中不快,於是笑道:“不會,不會。”

陳青桐聽在耳中,暗道此人聲音如何這般耳熟?向下一望,微微吃了一驚。原來說話嘮叨者不是別人,正是無嗔道人的徒弟、泰山派年輕“才俊”孟中,忖道:“他若來了,那孔池想必也在一處。”見人群之中在兩位黃綠妙齡女子身旁,不是孔池是誰?丁晴見陳青桐眉頭微皺,心中詫異,低聲道:“青桐哥哥,你怎麼了?”

陳青桐低聲道:“這兩個人是泰山派的門人,為何在大都出現?他們本是出家人,怎可與許多女子廝混一處,竟然破戒用葷,喝酒吃肉?”

丁晴見那些白衣女子衣裳迥異,但衽口肩頭有團花圖案,道:“的確奇怪。這幾位女子都是崆峒女派的弟子。崆峒弟子大多是冰清玉潔的黃花處女,素來不與男子親近,怎會和兩個小道人結伴而行?”

陳青桐想起飛天魔女於雪鳳,以及當日鳩盤鬼母在懸崖峭壁之上所說的一番話,知於雪鳳正是出身崆峒女派,後被逐出師門,後來才名列“夔門六怪”之中。二人面面相覷,只想其中必有什麼怪異之處,反倒磕睡全無,在樓旁一間小雅坐下,藉著屏風的遮掩,小心細聽。

那幾位金兵把盞喝茶,見如此之狀,不由哈哈大笑,道:“不想南人嘴饞,一出來就要大魚大肉。”黑麵漢子搖頭嘆道:“這也怪不得他們,我大金國富庶無比,比江南之地不知要好幾千幾萬倍,我們有肉吃,他們只能吃糠,實在可憐!好容易來到大都,天下第一繁榮昌盛之所,自然要尋遍各種美味,大快朵頤。”

陳青桐心中憤然,暗道這黑麵兵卒胡說八道,為何將江南之地貶損、糟踏得如此不堪?又想那孟中、孔池皆是泰山弟子,地處東隅,與江南魚米之鄉相隔千山萬水,怎就成了南人?那些江湖女傑出自崆峒,更在肅州一地,當更未見過江南風貌。丁晴見他眉宇飛挑,怒氣漸生,微笑道:“這些山莽野夫無知驕傲,徒然夜郎自大而已,何必與他們一般見識?”陳青桐道:“道理我也明白,但聽著氣憤。”手掌被丁晴一雙柔荑輕輕按住,一肚子怒火頓時發作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