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回帽子的少年車伕專心致志地駕駛馬車,使其與隊伍保持一致,應覺看著前方少年車伕瘦小的背影,緊抓馬繩的手骨節發白,粗布衣衫背後早已被汗浸溼,這種常年累月駕車的辛苦,比起自己練劍也絲毫不差吧?或許要不了多久,少年就會長成青年,就能獨當一面。

才剛出永歌應覺就感慨連連,已換上護衛制服的青年心裡暗罵,呸,呸,不吉利,我可是要去中原闖蕩江湖的絕世劍客,感慨也是在成了那天下第一之後。暗罵並自誇了幾句後,應覺用力搖頭,把這些雜亂念頭從腦中甩出去,靜下心來面對前路。

道旁林子漸少,入眼卻不是一馬平川,而是各樣矮山丘陵,雜草亂樹,看起來甚是荒涼。

路是很寬的土路,路上滿是深深的馬蹄車轍印,明顯是許多商隊常年累月地來回經過踏出的路,根本談不上平整,坐在車上常有顛簸,並不是很舒適,而前方的少年車伕分明已適應了這種情況,只是頭上的大帽子總是隨著顛簸就往一邊歪去,又被他扶正。

“你這帽子也忒大了些。”在少年車伕又一次伸手扶起帽子後,應覺終於忍不住開口了。

聽到身後年輕護衛的聲音,少年側過身坐在車架上,手裡馬繩不松,語氣自豪地說道,“這是我爹的帽子,在我第一次單獨駕駛馬車時送給我的,他說這是男人的象徵,我已經長大了。”

少年車伕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應覺也想和這樣一個純淨的少年聊天,“你好像很喜歡你做的事。”

“當然喜歡。”少年使勁點頭,大了一號的帽子往前掉了下來,遮住了半張臉,少年習以為常地單手撐起帽簷,繼續說道,“我爹就靠這個養活了我們一家人,現在我也能靠這個養活自己了,以後肯定也能養活一家人。”

“不過...”少年篤定地說著,卻忽然語氣猶疑起來,眼睛瞟向了應覺腰間。

“怎麼了?”應覺察覺到少年的異樣,柔聲問道。

少年欲言又止,猶豫半晌,最終還是說了出來:“其實,我還喜歡那些故事...小時候我晚上好動睡不著,我娘就給我講故事,雖然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個故事,但我很喜歡聽,天天纏著娘給我講,我想象過那些故事裡的人,他們...他們聽起來就是你這樣子的,個個懸刀佩劍,身懷絕技闖蕩江湖,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又可以認識許多志同道合的夥伴,一同出生入死快意恩仇...”

少年眼中滿是憧憬嚮往之色,可又突然黯淡下來,“可是故事裡的世界太遙遠了,反正和我沒關係。”

“這種事情可說不準。”應覺把腰間的劍摘下橫放在膝上,手撫了撫劍鞘上纏繞的粗布,少年的目光裡透出羨豔之色,“你說他們像我一樣...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還到處調皮搗蛋,整天想的都是如何氣別人,到現在才踏上了闖蕩江湖的第一步,就是加入商隊,但你都已經闖蕩好幾年,見識到那麼多東西了,可比我領先得多。”

“我又不會武功。”少年低聲道,“我爹不會,我娘也不會。”

“不會就不會,你年紀還小,怕什麼。”應覺雙眼眯起半分,頂著刺眼的光望向初升太陽下的青山,語氣似乎漫不經心,“我小時候很不聽話,我...爹把我送到鎮裡的學塾,別的小孩聽先生講學的時候,我就盯著窗外院子裡大槐樹的枝椏隨風搖來晃去,經常一盯就是一個時辰,先生每次都氣得要打我手板心,可每次都捨不得打,後來我就乾脆趁先生不注意溜到街上閒逛,不知怎的就進了酒肆,裡面吵吵嚷嚷,聲音最大的卻是角落裡一個不起眼的說書人,我聽著聽著,就被吸引住了。”

“他恰好在說一個少年執劍初闖江湖的故事,當時我就想,若這故事裡的人是我的話,那該多好啊,可是聽完了故事,我還是要回學塾,先生雖不捨打我,但若是讓家裡那老頭子知道了這事,那還不得捱上一頓飽揍,要是我會故事裡那些人的武功,老頭子打我的時候,我就可以輕易閃過所有攻擊,頂多讓他碰一碰衣角,然後一下子蹬著牆飄上屋頂,老頭子就站地坪上看傻了眼,從此再也不敢打我。”說到這裡,應覺想著那場景,噗哧一下笑出聲來。

少年聽得入神,見應覺笑了一陣子後,久久不言,不禁問道:“那後來呢?你是怎麼...”少年指了指握在應覺手裡的劍。

應覺望向雖身體半轉過來認真聽其說話,手裡卻始終緊握韁繩,還下意識地隨車隊節奏輕擺的少年車伕,答非所問:“老是被逮到後,有一次先生單獨找到了我。”

還記得在學塾院子裡老高老高的大槐樹下,一個穿著儒衫的中年男人站得筆直,對面是僅比樹旁簡陋石桌高上一點點的應覺,往常應已怒氣沖天的先生這次非但沒有作勢要打,神情還十分平靜,應覺被這反常的陣仗有點嚇到了,怯怯懦懦不敢出聲,先生彎下身子,蹲成和應覺一樣高,揉了揉應覺的腦袋,帶著微微的笑認真說了一番話,大體不太記得了,但最後一句話仍然清清楚楚,他說:“我知道,你的心不在這兒,可若有什麼特別想的事,帶著你的心遠遠遊走了,你就得付出十分甚至十二分的汗水朝它的方向努力,去找到它啊。”

應覺緩緩講述著,最後拍了拍少年車伕的肩膀,同樣微微一笑,說道:“現在我把這句話贈給你。”

少年的眼睛又明亮了幾許,似乎是想到了夢裡自己提劍踏雲的飄逸風姿,“這麼說我也有機會變成像你一樣,像故事裡一樣的人嘍?”

“會有的。”

“嗯嗯,我知道,那些人都被稱為俠...”

少年的心在風中飄蕩著遠去。

應覺耳畔是少年雀躍的聲音,腦海中卻不由竄出那天回家後的場景,張老頭手持一根雞毛撣子就要抽過來,應覺卻不閃不避,硬生生受了幾下,帶著哭腔大聲地說出了先生對自己說的話,還有自己心裡的話,張老頭愣了很久,應覺就這樣站著一動不動,眼神倔強,終於張老頭輕聲嘆氣,放下了雞毛撣子。

之後,應覺仍然去學塾,也去聽說書,但再沒翹過課。

再之後,應覺每天就多了個練劍的專案。

...

旅途中時間過得飛快,夕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朝西方落下。

回頭已望不到那片村鎮,只剩連綿的山還在遙遙地立著,現在地勢還算平坦,難有連成一片的樹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