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幾聲輕輕叩門的聲響。

“進來。”門內說道,一個瘦小的人影推開門,走了進去,房裡點著一盞油燈,昏暗的燈火旁照出旁邊一個影子,也照出進門人的臉,是一個尖嘴猴腮的猥瑣漢子,他走過來,輕聲道:“大當家,他們的身份已經打聽明白了。”

“繼續。”被稱為大當家的人說道。

“那些都是六御府的人,一群老師學生,全是些沒見過風雨的雛兒,偏偏還帶著不少身家盤纏,就是明擺的肥羊,得儘快吃,不然很可能會被搶先。”

“那領頭的老人呢?”

“這人也沒費多大力氣,他名叫趙書易,在六御府裡很有些資歷,教禮科與書科數十年,學子無數,旁人都尊其為趙老。”這怎麼看都像猴子的人語氣沉靜,如數家珍,“他們這次任務是帶學生來漲漲見識,我查了好幾天,並沒有查到暗中有人保護。今日我們特意尋釁,也無人出頭,只能靠落日山莊解圍,而且他們借宿於偏僻村尾,僅有幾戶人家,均為他們投宿,落日山莊只維持明面秩序,今晚行動必萬無一失。”

“很好。”大當家站起身來,沉聲道,“三當家,你做得很不錯,我們東城寨之所以能快速崛起,將其他盜匪踩在腳下,除了必要的武力以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謹慎。”

大當家眼中光芒頓起,聲音也漸漸大了起來,“不劫劫不起的財,不惹惹不起的人,謹慎並兇狠,這便是我們的存世之道,每次我都會與弟兄們說一遍,就是要你們牢牢記住。”

瘦猴連連點頭,山寨要維持生計,每隔一段時間就得劫來不義之財,這次正是聞風來到永歌,在路上便盯上了看似肥羊的一群人,精於一些下作手段的瘦猴多次進行試探,這些人都沒有任何特異之處,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謹慎如他們今日白天還是作了最後一次試探,現在就正是下手之時。

不大的院落中聚了十餘人,正是白天那幫尋釁的賊匪。

這個看起來和小嘍囉馬前卒也差不太多的瘦猴竟是這幫人的三當家,首領是大當家,那令瘦猴畏畏縮縮的中年儒生,自然是二當家。

永歌森林多奇珍,森林外圍多村鎮,大量商隊自中原來往於此,所以遙遠路途中這一大片原野丘陵裡也多劫匪,大小山寨林立,一些長盛不衰的大寨子都有一套規矩,他們靠實力佔據商隊必經之險地,不殺不劫,只收買路財,而商人們也樂得花錢買平安。

另一部分劫匪卻作風迥異,他們不講規矩只講武力,劫得商隊後就殺人滅口,這部分寨子更替極快,經常大發橫財,卻也經常橫死,要麼是被黑吃黑,要麼是商人們怒極花大價錢請沿路郡縣軍隊圍剿,一切各憑本事,東城寨便是其中之一。

東城寨最初只有幾名成員,就是現在的大小當家,憑藉著不俗的武力快速起家,然後招兵買馬,迅速發展壯大,取代了不少同道的位置,但東城寨的幾位當家,深諳“謹慎”一詞,過往商隊皆花時間查得一清二楚,放過那些惹不起的,只吃下沒什麼大背景的商隊,事後斬草除根,崛起至今竟無大風險,在旁人看來著實有些不可思議。

近日三教九流匯聚於此,類似於東城寨這種人不少,均是抱著一種渾水摸魚的心思,摸得好,一生的榮華富貴就到手了,可大多數人都看不到如若摸得不好,下場幾何。

此刻大當家在院中跟寨中的好手們叮囑行動細節,身份為東城寨二當家的中年儒生站在一旁,竟有些怔怔出神,倒不是被白天那個與自己辯說計程車子話語所影響,而是看著眼中滿溢正氣才氣,煌煌世間捨我其誰的年輕士子,彷彿看到了從前的自己。

在這渾濁世道,你又能堅持多久呢?

中年儒生自嘲地一笑,如今自己落魄成這樣,似乎也沒有資格去評論別人的志向,他在東城寨創立之初來到這裡,為在他看來如稚童玩耍般的小打小鬧出謀劃策,使東城寨壯大至今,他有其自己的算計,是想走另一條狹窄卻有望到達山巔的歧路,自從他發現那條看似康莊大道的平路上有無數的攔路虎後,便開始尋找了。

茫茫十幾年過去,中年儒生開過客棧,賣過紅薯,拉過馬車,也在大人物的府上當過幕僚客卿,在偏遠小村莊教過書,入過幫派,到如今還成為了馬賊,隱姓埋名遊歷四道十八州,才四十餘歲的他已經歷了世間百態。

又是條死路。中年儒生閉上眼,卻看到了這個崛起甚快的賊匪山寨,氣數已盡。

大當家講完行動的細節後,便來跟中年儒生知會一聲,然後帶領其餘所有人準備出發,中年儒生笑著擺手,似往常一般等待他們得勝而歸,這個滿腹學識的二當家在山寨裡是類似軍師的位置,不必親自跑外勤,他的地位也非常高,源於大當家很敬佩這種有真材實料的讀書人,甚至把自己放得更低,中年儒生有些感慨,連這種不知禮節的賊匪都比那些道貌岸然的名人正士更加發乎心底地重視有學之士,世道何然?

黑黢黢的一片人影漸行漸遠,中年儒生嘆了口氣,轉身回到自己歇身的房屋中,而後很快出來,背上多了個簡陋包袱,他看了人影離去的方向最後一眼,隨即離開了小院,去找下一條路。

身處平南道離州這方偏隅之州,中年儒生著實沒想到曾威震江湖又於二十年前消失的張倚山竟然也躲藏在此,這豈是一個巧字能形容,當年他與張倚山也算有過幾面之緣,因思想觀念相沖突,中年儒生並沒有與之深交,但不合歸不合,對於這樣一個對江湖來說可稱偉大的人,他還是十分佩服的。

而張倚山今朝再度出世,引得江湖注目,離州這小地方的熱鬧程度竟給他一種中原論劍的錯覺。

來到永歌外圍地區這方小鎮,他見到了許多曾經聞名或見面的大人物,其中甚至還有不少熟人,只不過......應該已無人認識他了。

這些年來隱姓埋名的奔波遊歷,改變的不止是他的心志,更多是他的外貌——當年他還是一個意氣風發的青年,旁人對他的第一印象無外乎是英俊倜儻、瀟灑出塵此類種種,十數年的歲月沉澱,已將他雕成了一位沉穩睿智的中年儒生模樣,外表雖說還算端端正正,但與英俊二字是絲毫沾不到邊。

不過即便如此,他知道還有一人一定會認出他來,所以他選擇今晚動身,離開這個將亡的東城寨,離開離州。

中年儒生揹著包袱,快步走在深沉的夜中,默唸道。

趙書易,孰贏孰輸,還未可知。

...

一道道黑影從棲身的院落中掠出,落到屋頂上,只發出輕微聲響,大當家帶頭先行,在屋頂上如鳥雀般起起落落,向村尾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