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都的白晝漸漸拉長,皇帝用了晚膳,正在新晉的杜夫人處品笛,聽了三曲便有些睏乏,大責太監便提議或可去歲粟庭看看公主。皇帝心裡也念著兩個女兒,可是麗琅見了面便求要寬恕皇后,他實在不想被煩著,於是便推辭了兩句。杜夫人也明白其中道理,於是勸說他往昭陽殿去休息。

儀仗來到昭陽殿,沈群梅正坐在庭院中飲茶,此時天色方晚,西天正餘紅漸紫,很是好看,晴天無雲,星辰亮起,她是正飲茶觀星,消遣辰光。

“你倒是好興致。”皇帝見狀遂屏退閒雜人等,獨步入庭。

沈群梅溫婉,見來了人,也只是笑笑,慢慢把茶杯交到宮娥手心裡,才起身見禮。“陛下。”

“杜夫人才吹奏了一曲《迢迢牽牛星》,正合你賞星之心,下次你也去長熙殿聽聽,真如仙樂。”皇帝執起她手,臉上呈笑。

“杜夫人是個樂仙。”沈群梅淡淡地應著。

皇帝看了看她身後宮娥捧著的茶杯,也不發覺,遂問:“喝的什麼茶?”

“是翠微天風。”沈群梅微微側身,“臣妾的兄長今日送來的。”

“太傅來了?”皇帝眉心一蹙,許是他自己都沒注意到這一點。沈群梅頷首,柔和道:“兄長來時,面色有些急躁,臣妾還想問問怎麼回事,不想,太子身邊的近人便來尋他,一併去了東宮,期間倒說了幾句話,兄長只言從羅大監那裡來的。”

三兩句話,交代徹底。

皇帝陷入沉思,仔細咂摸著其中問題,沈群梅見狀輕喚:“陛下。”連喚三聲,皇帝方低聲應著:“怎麼了?”

“陛下不妨先進殿,坐著想?”沈群梅太瞭解他了。這兄妹二人都很瞭解他。

“嗯,不急,朕也看看星星。”皇帝一擺手,大責太監便找人搬來一把椅子。沈群梅即道:“陛下稍等,臣妾給您奉茶。”

“不必了,讓他們去做就是,你坐著陪陪朕。”皇帝仍在思忖中,只一把攥住了沈群梅的手腕。用力之大,讓沈群梅也愣了愣,但旋即回神兒,“是。”

天光已失,星月伴人。兩人靜坐很久,誰都沒有說話,就連宮娥端來茶,也被大責太監悄悄攔下。皇帝一直抬頭看天,沈群梅則被他握著手腕一直垂眸。就這樣過了許久,已經聞聽小蟲夜鳴,輕風拂面。

“德妃,你說朕是不是太多疑了?”他動了動脖頸,閉目問道。

沈群梅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只好反問:“陛下何以這樣問?”

皇帝沒有回答,而是接著道:“從前,朕問過皇后同樣的問題,皇后的回答是,朕是帝王,帝王有疑是為明君,可是若與呂信帝相比,朕仍感喟不如,所以,朕是怕疑心過頭,倒成了宛城君那樣的下場了。”

大裂時期,衛國的宛城君因為多疑多慮,不僅殺害了許多忠臣,就連結髮之妻與親生之子也一併毒死,最終被晉國亂馬踐踏而亡。沈群梅不知道為何這位九五之尊突然出此擔憂,因是道:“宛城君身邊有小人徐復深,您的身邊可都是能諍諫之臣,臣妾雖是女子,卻也讀過史書,趙漢方辛大帝擇賢才為己用,府吏充盈,甚至官位虛設來留住人才,人人讚頌,他卻也容得下陳邦、賈屈、辛燕這些諍諫之人,每每刺面,方辛大帝還能和顏悅色與他們交談,因而班大家撰《漢書》《漢冊》,稱讚其‘納逆容異,攬才聚賢’,是為大帝。

“便看您,也是如此,就知道您沒有做錯事。”沈群梅最後三個字真是一字一情,語氣三變。

皇帝這才睜眼,即問:“怎麼說?”

“從前,羅大監與尤濟事悖逆,極力勸諫您,當著滿朝文武您沒有生氣,反而事後安撫羅大監,雖然未及時採納建議,可卻寬厚對他,您又擢升他做了敕事監大監,這不正是大帝所為嗎?再就是申大人,屢屢上諫,您都不惱火,很是信服他,您的多疑,不過是合理的猜測罷了,倘若不多思,往前推三十年,看看上庸的景帝,被權臣玩弄一生,差點國破家亡,想必皇后娘娘當時的意思,也是如此,多疑為帝王之心思,明君之本性也。”沈群梅回答得滴水不漏,皇帝眼光中已經默默流露出讚許。

“想不到,你竟然見地頗深。”

“臣妾平日見您處理人情世故,也沾染了幾分,如今已經在讀《漢冊》了。”沈群梅抿唇淺笑。

皇帝爽朗大笑,鬆開了手,撣了撣衣裳,誇道:“看來,朕的後宮也要多一個班婕妤了。”

頭頂星河移動,小女兒倩婉多姿。

“陛下羞殺人了。”她聲音極低弱,要扎進土裡埋起來一樣。自古以來,哪個男人不喜歡對自己卑微謹慎的女人呢?皇帝眼見尤憐,輕輕摸了摸她的臉龐,脂粉沾在手也渾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