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向是三米,縱向也是三米,一共九平米大的小屋子,一側牆面上方開著張小小的通氣窗,斜對面則是鐵門,幾乎沒有絲毫的天光可以投射進來。屋裡唯一的光源只在桌上——鋁合金的方桌——那是盞LED白光燈,無數閃亮的小貼片就正對著張祿的面孔,即便他眯起眼睛來,仍然覺得眸子發酸……

“說說看吧,你做下的罪孽。”

桌子對面傳來嘶啞而粗獷的聲音。張祿扭了扭身體,發現自己坐在一把塑膠椅上,被副金屬手銬把雙手繞過椅背反扣在背後,基本上掙脫不開。他轉動脖子,略微歪過頭去,嘗試著讓視線繞過那刺眼的白光,去觀察白光後面躲藏在陰影裡的說話人。

第一眼的印象,那是個胖子,體態榔槺,面孔碩大,滿腮幫子上全是橫肉。恍惚之中,張祿還以為那是靈臺君,但仔細觀察,兩人的區別還是相當明顯的——首先靈臺君不蓄鬚,對面這位卻滿把的絡腮鬍子,不算濃密,“佔地”面積卻頗為廣闊;其次靈臺君粗而不魯,悍而不兇,對面這位卻一望便不似良善之輩,起碼也是個不吝惜他人性命的人屠一類。

而且不知道為什麼,張祿在強光背後的陰影裡望見那張兇悍面孔的時候,腦海裡聯想到的竟然不是猛獸,諸如豺狼虎豹之屬,甚至也不是藏獒、位元犬,而是……八爪魚?是因為這傢伙就象深海巨章一般陰險毒辣,充滿了威脅性麼?可是待要回想這人的來歷和事蹟,卻偏偏想不起來……

沒有聽見張祿回答,對面的胖子伸出手來,敲了敲桌面:“說話!先把你殺過的人都報上名來!”

張祿沒來由地覺得一陣驚悚,但隨即就咧一咧嘴,鎮定了下來,懶洋洋地回答道:“我怎麼可能記得那麼多人的名字……”

“這樣說起來,你是血債累累了?”對方冷笑一聲,“欠債還錢,殺人償命,你還想活著從這兒走出去嗎?”

“我殺的很多人,本來就罪無可恕……”

“誰來判定?你嗎?”胖子一臉不屑地反問道。

“在一個健全的社會當中,我承認秩序和權威,除非正當防衛,否則不會輕易奪取他人的性命,然而……”張祿還記得自己所殺的第一個人,是在口袋地球世界上,為了拯救某個少女——貌似是董承的千金——而宰掉了一個似兵似匪的傢伙……其後在天垣世界也殺過人,穿越到異界也殺過,但他對此還真沒有什麼愧疚之心——

“在並不健全的社會體系當中,殺人本就是無可奈何之事。我固然不能判定他人之罪,他人同樣無法判定我有罪——你有這個資格麼?你所代表的體系有這個資格麼?有的話就拿出相關法律來,召開合法的審判會,然後再來問我吧。”

胖子眉頭一擰,怒氣陡現:“嘴巴還挺溜的……殺戮同類是重罪,這是放諸四海而皆準的法則——也只有人類才會犯下這種罪孽吧,動物是不會傷害同類的……”

“別扯了,”張祿不禁冷笑起來,“世上哪有什麼放諸四海皆準的普世價值?若說普世……為了自身的存續,什麼豺狼虎豹的都可能殺害同類,這才是動物性的普遍本能……”

胖子貌似抓住了張祿語言中的漏洞,目光中不禁流露出嘲諷之色:“沒錯,你也說了,為了自身的存續。那麼你殺人呢,全都是為了自己能夠活命嗎?動物只為生存而殺生,不管是同類還是異類,只有人類為了自己的貪慾,為了追求生存以外的目的,比如口腹之慾,比如某種病態的快感,想盡辦法把殺生合理化甚至合法化!你對此竟然毫無反省之意麼?!”

張祿搖搖頭:“我殺人即便不是為了自我的生存,也一定是為了他人的生存;我殺生確乎追求口腹之慾或者什麼你所謂的‘病態的快感’,但這也並不脫離動物性啊——食肉動物難道吃飽了就不會再去獵殺弱小了麼?它們倘若生存無憂,就肯定不會去追求更高的快感了麼?一看你就是不懂生物學常識的……”

“閉嘴!”胖子忍不住了,狠狠地一拍桌子,“不要再為自己的惡行編造理由了!人類號稱是萬物之靈,但卻把自己的快感建立在無數生靈的累累白骨之上!你們明明可以吃素,卻去殘害動物,你們破壞環境,把星球糟蹋得面目全非,破壞自然本身,這種種罪孽,不是誰可以砌詞狡辯的!”

張祿撇一撇嘴:“不能判我的罪,就把我的行為上升到什麼人類的劣根性甚至原罪上去麼?哼,追求更多的營養,更佳的口味,這是進化的需要,進化本身就是自然的一部分。我們怎麼破壞自然了?一顆隕石落下來,周邊自然環境幾萬年間都無法恢復,難道這算是隕石的罪過?隕石難道就不是自然?你想要判我的罪,可以,拿出人類世界的法律來;你想要判人類的罪,除非你不是人類的一份子!

“哦,這是個悖論耶。若然你本身就是人類,那你根本沒有資格判人類的罪;若你本身不是人類……好比說,難道人類可以判某種動物有罪嗎?人類殺死某些動物,是因為它們影響到了人類的生存,不能說它們有罪……”

胖子伸手朝上一指:“神明可以判定人類有罪!”

“哈哈哈哈,”張祿大笑起來,“神又是什麼玩意兒了?那不過是人類為了合理化自身某些行為,或者彌補自身某些無意義的愧疚感而創造出來的虛像罷了。我並不感覺愧疚,也不需要合理化自身的行為,我不信神,神又能奈我何?你可以取走我的性命,但不能讓我認下並不存在的什麼罪……”

“你應該知道,神是存在的……”

“我知道有比人類更高階的存在,但那不是神,就好比人類對待那些低階生物,同樣不能自命為神!”

隨著張祿理直氣壯的叫囂聲,胖子的面孔開始扭曲,繼而周邊環境全都開始扭曲,張祿從妄逞口舌之利的快感中陡然醒悟過來,他猛地直起了腰,一把甩掉了覆蓋在自己後腦上的那頭霧妖……

明白了,全都明白了,所謂的霧妖吸魂,是直入人心,挖掘出內心深處隱藏著的罪惡感、負疚感,利用那些負面情緒來攪亂人的意志,把對方的信心徹底擊垮……估計現在正躺在地上抽搐的那名戰士裘德,便是陷入了這種精神紊亂的狀態之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