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惡盈滿,皆由我修 第三章 正當午(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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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裡,是一個黑色的陶罐讓他的目光駐足而停。
那陶罐不大,就比剛剛送出的那壇要大上那麼一小圈而已,不是這三排酒架裡最大的一罐;那陶罐也非是漆黑,就比剛剛送出的那壇要黑亮上那麼一些些而已,也不是這三排酒架中最漆黑的一罐;那陶罐上的紅福,就比剛剛送出的那壇要端正那麼一些,更不是這三排酒架中最端正的紅福。
但這陶罐上,繞著一圈細小的紅繩。
因為那圈紅繩,白秀才能認得這壇酒。
是一罈女兒紅。
是掌櫃的女兒紅。
白秀才緩緩落座,一手提起毛筆,一手撥動算盤——可即便雙眼已經回到了賬本之上,腦海裡,卻依舊是那罐黑色的女兒紅。
那大概是他到虹鯉館做工的頭年上元節。那日,因為郡城裡有辦燈籠街,百姓們又都有在上元節回家過節的關係,酒樓早早地打了烊。夜晚時分,掌櫃的帶一蹦一跳的小不點去了燈籠街看燈籠,跑堂與後廚們不是跟著去燈節,就是回家吃元宵,只留下看膩了燈節的小二與對燈節不感興趣的秀才倆人待在了酒樓之中。雖說此時,三樓的廂房中還住有些許客人,但一樓二樓因為打烊的關係已經空無一人,顯得很是寬敞。
剛認識不久的白秀才與小二於一張長桌兩端面對面而坐,誰也不知該說些什麼,空氣沉默得很是尷尬。不過很快,腦袋靈活的小二就想到了一個能立即讓倆人變成無話不談之好友的法子——吃酒。但是地下酒窖裡那些上品貨就別想了,兩人都捨不得將剛到手的工錢吐出來。所以,小二就開了幾壇酒架上的廉價黃白酒,拍著胸脯說了幾句“老子來買單”啥的,便喝上了。
不過呢,廉價酒有個問題:味淡,還易醉。而這兩個不會下廚的傢伙沒啥小菜,又是不分黃白的混著喝,沒幾杯下肚,就都臉色變紅,舌頭打結了。很快,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兩人便從互相稱道對方‘一表人才’變成了互拍肩膀笑罵對方是‘繡花枕頭’了。
幾壇酒很快就喝光了,而兩個分明已經酩酊大醉的傢伙卻都自稱沒醉,說自己酒量好得很,再來個五六壇沒問題。那臉色通紅的白秀才站起身,說什麼‘剛剛你請,現在我請,君子之間,禮尚往來’,一步步搖搖晃晃地走到酒架旁,伸手取了兩壇酒罐放到了桌子上,作勢便要開啟。
本來已經醉趴在桌上的小二茫然地抬起頭,看見了那壇白秀才正要開蓋的酒罐,忽然一個激靈,如猛虎撲食般跳起,一把按住了白秀才的手。白秀才抬頭看他,剛要用打結了的舌頭髮問,小二就拼命搖著頭,醉醺醺地說道:“這罐喝不得、這罐喝不得……”
白秀才心生疑惑,但也順著小二的意思開了另外一罐酒,給兩人都倒了一杯,小聲地詢問起了小二剛剛動作的原因。小二猶豫了下,喝了口酒,還是支支吾吾地慢慢道來了。
他說啊,這壇酒,不一般。
大概是白秀才來酒樓的兩年多前吧。一天下午,天氣不咋地,是陰天,酒樓裡難得地有些空位。有兩名跑堂幫忙端茶送水後,閒下來的小二便到門口吆喝拉客。大概喊了十來嗓吧,就看到一名白髮蒼蒼的老太太,懷裡抱著一個灰色的麻布袋,顫顫巍巍地朝著酒樓走了過來。一開始,小二以為那老太太是來打尖的,便上前殷勤攙扶,但老太太卻搖了搖頭,推開了他,用蒼老的嘴唇說了一個名字。小二一愣——他知道那個名字,那是掌櫃的名字。他還知道,街坊傳言說,掌櫃的從小出家遊俠江湖,是家裡人極力反對的——甚至有激烈的說法,說是掌櫃的是近乎被家裡人趕出家門的。眼前的這個老太太,從年齡看,該不會是……
小二不敢怠慢,連忙讓老太太坐進店裡,但老太太不肯,只是站在了門口。小二沒有辦法,只能上樓叫下了掌櫃,自己待在賬臺旁,從遠處偷偷地看著。他看著掌櫃地微笑著快步走到了老太太身前,寒暄了幾句;他看著老太太張開了口,掌櫃的沉默不語;他看著掌櫃的笑容緩緩淡去,直到變成了說不出的複雜神色;他看著老太太將那個布袋交給了掌櫃的,轉過身,一步步顫顫巍巍地離開了酒樓。
老太太走後,掌櫃的三天沒有下樓。
第四天當小二見到她時,掌櫃的面無血色,兩眼紅腫。她手裡捧著那壇繫著紅繩的酒罐,緩緩地將之放在了酒架最下面一層後,就又慢步走回了樓上。大概一個禮拜之後,掌櫃的才恢復了精神,又笑吟吟地出入酒樓,一如既往地與客人們熱情地寒暄了起來。
後來,小二從訊息靈通的街坊大媽嘴裡聽到,那壇繫著紅繩的酒罐,是掌櫃的女兒紅,是她的父親於她出生時所埋藏在後院桂花樹下的陳年酒。掌櫃的年輕時確實是被趕出家門的,那老太太也確實是掌櫃的母親。而老太太這次前來,只是為了告訴她一個訊息。
掌櫃的父親死了。
死在了北方前線。
死在了軍武蠻子的手裡。
與七千老卒一起。
他沒什麼東西留給她,就只有一罈酒。
而老太太將這壇酒交給她後,就轉過身了。
她親眼看見她現在過得很好,也就足夠了。
只有一句“不要掛念”而已。
這便是小二不讓白秀才開那壇酒的原因。
聽完了這席夾雜著酒氣的細語後,白秀才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垂著腦袋,滿臉通紅。
也不知是喝多了說胡話還是什麼,就斷斷續續地聽見他喃喃自語。
“對不起、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