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微微眯起了眼睛。

眼前的身影讓她覺得有幾分熟悉。

熟悉,又有些畏懼。

建熙帝慢慢地走近,最後跪坐在太后茶座的對面。一旁的小火爐裡,熱炭掩映著明滅的光,小鍋裡盛著的水還很平靜。

太后低下頭,揉捻著自己手中的小小茶杯。

建熙帝的目光慢慢轉向桌面——那裡刻著密密麻麻的正字,一時間數不清有多少個。

在離太后最近的位置,有個寫了三筆,還未完成的“正”——後天,柏靈就又要進宮了。

每當這個時刻,太后的心情總是會變好。

只是這些,建熙帝並不知曉。

他望著這些正字,一時間心中忽然酸楚起來,他再次抬頭,又喚了一聲“母親。”

四目相對,太后的神情漸漸從陌生轉向疑惑。

“你要是覺得這裡的生活太難熬,”建熙帝輕聲道,“兒子帶您出去轉轉。”

兒子……

老人微微皺起了眉,這個遙遠的詞彙像是一塊砸向水面的巨石,瞬間在她的心底激起無數的水花。

“十年了。”建熙帝望著身體已經慢慢枯朽、佝僂的母親,聲音變得低緩,“有些事情,也該過去了吧。”

過去……

老太后呢喃著,似乎並不明白這個詞彙的含義。

她的身體慢慢前傾,像是想要去看清眼前人是誰

那隻佈滿了皺紋與老年斑的手向著建熙帝的方向緩緩伸去,似是想觸碰建熙帝的臉。

老去的建熙帝微微低下了頭,這個動作讓他回想起幼年犯錯時被母親撫慰的時刻——他忽然覺得,這也許就是他今夜想要到這裡來的原因。

怪異的星象彷彿預示著某種不可抗的命運,某種針對著帝王的宿命,讓他無處遁形。

他現在不想做誰的父親,誰的丈夫,亦不想去考慮什麼萬民的歸處。他只覺得這帝宮裡的一切都無法為他遮風擋雨,於是他終於想起了被囚禁的母親。

上天的宿命是一種宿命,母親對孩子的呵護又是另一重宿命。

即便是在命如草芥的世間,也常常見到後者對前者的違抗。

一個站在世間最高處的帝君,也一樣是母親的孩子。

他忽然覺得太后變得痴傻了也是一件好事,他不必解釋什麼,辯白什麼,只需要把頭低下來,就能再次棲身於某種久違的呵護之下。

哪怕這種呵護,在他幼時就已經是一種奢望。

建熙帝輕輕嘆了一聲。

然而太后的手突然停了下來。

她的瞳孔驟然縮緊——距離拉近,建熙帝的容貌清晰地映在老太后渾濁的瞳仁中。

黃崇德立即覺察到了幾分異樣,然而還未等他反應過來,年邁的太后突然發出了與她的身型毫不相稱的咆哮。

倏然之間,一整張茶案都被太后掀翻,木桌直接撞翻了一旁煮水的小鍋,將要沸騰的熟水潑灑在地面,激起一陣白熱的水汽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