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謠眼神迷離,隔著重重大霧一樣,費了好大力氣,才看清眼前人的臉。

“卿主,”她忽然用柳絮一樣輕飄飄的嗓音叫他,伸出纖細的胳膊,環抱住他,“我喜歡你。”

她想說的話原本不是這樣,她只是想說“你沒事就好”,或者“我終於也是個有用的人”,可是不知怎麼,話一出口,就變了樣子,變成這句沒頭沒尾、直白不知羞的話了。

“我喜歡你。”墨謠又重複一遍,更像是在努力說服自己。她最關心、最看重的人,就在這裡,安然無恙。可心裡卻像破開一個大洞,怎麼都填不滿。

蘇傾看著她,面上波瀾不驚,袖子壓在嘴上,一陣咳嗽,嗓音有點出人意料的啞:“墨謠,有你傳信,秦國埋伏的人手,沒來得及衝殺就被衝散,魯國國君小腿上中了一箭,傷不重,人卻給嚇個半死。秦國主將蕭禎……”

“卿主,我喜歡你,”墨謠把頭貼在他胸口,聽他熟悉的心跳,“我只想知道你沒事就好,不想管別人。”

藥碗“當”一聲滾落在地上,藥汁潑濺得四處都是。“墨謠,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做喜歡?”蘇傾彎腰下去撿,碎瓷片在他手指上劃開一道血口。

墨謠瞪大眼睛看回他,不明白他怎麼會忽然說起這個,喜歡就是喜歡,有什麼不知道的。

蘇傾拉起她細長的手指,用自己的手掌扣住,像多年前教她寫字的時候那樣,一字一字慢慢地說:“喜歡就是,見到那個人,心裡好像裝了一隻飛在半空的小鳥,翅膀撲拉撲拉地扇,怎麼都不能落地。”

墨謠似懂非懂地抽出另一隻手,貼上蘇傾的胸口。心裡面裝了一隻小鳥……難道喜歡一個人,不應該是安寧平靜的麼?為什麼會飛在半空,怎麼都不能落地?

手掌貼在蘇傾胸口,手心上的溫度,直透到他心裡去。蘇傾捏住墨謠的手指,放回被子裡,逃一樣奔出房間:“藥灑了,我去重新煎一碗。”站在門口,蒼白的手指放在她剛才摸過的地方,心跳得像小鳥的翅膀,撲拉撲拉的沒完沒了。蘇傾深吸口氣,心裡的小鳥,怎麼都落不了地。

從蒼原回來的墨謠,變得特別安靜,一整天一整天趴在床上,不動也不說話,靜到有時蘇傾要回頭看看,確認屋子裡確實還有一個人。傷雖然重,可大多是皮骨外傷,養了幾個月,怎麼也該好了,可蘇傾要她起來時,她卻一直說疼,身上疼,動一動就疼。

蘇傾滿心擔憂,請了最好的骨傷大夫來看,也看不出哪裡有問題,怕她悶著,只能把最近整理的札記拿出來,讓墨謠幫忙抄寫。並不是真的要她做什麼,只是給她點事情做,好過一天天的發呆。

從那些札記裡面,墨謠知道了會盟終究沒有成功。魯國國君膽小怕事,被秦人這一場偷襲嚇破了膽,事後贈送了無數錢財美人給秦國,算作賠禮。

她也知道了,蕭禎那天跟著跳下山崖,事後被秦國的高手救走,之後一連幾個月都沒有露面。傳聞他受了重傷,而韓衝藉著這場突襲一戰成名,因為他是第一個讓武陽侯蕭禎吃了敗仗的人。

抄完這一段,明明已經大好的病情,又開始反覆。當天夜裡,墨謠就發了高燒,湯藥都喂不進去。蘇傾一遍遍用冷水擦洗她的額頭,看她在床上翻來翻去,痛苦糾結。久病成醫生,他自然知道高燒的厲害,這麼折騰下去,恐怕會燒壞腦子。

他伸手解開墨謠脖頸下的扣子,想替她脫去貼身小衣,再用冷水擦洗降溫。釦子剛開了兩粒,墨謠緊閉著眼,竟然甩手給了他一個耳光。手上沒有力氣,那一下拍在蘇傾的臉上,輕得可以忽略不計。

蘇傾愣在當場,以為這舉動讓墨謠覺得輕薄,胡亂幫她掩住衣裳。墨謠始終閉著眼睛,意識全無,眼角卻滑出一行淚來。蘇傾猶豫再三,用手指幫她抹去。指尖剛觸到她的臉頰,就被她一把抓住,隱約聽得見她喃喃自語:“壞榛子……疼……我手疼……”

像是在撒嬌,又像是在抱怨,蘇傾聽了只覺心中難過,向著無底的黑暗墜去。為了不讓楚王再對她有興趣,他故意冷落了墨謠好幾個月,任由她在外四處遊蕩。不知道她這幾個月裡發生了什麼事,那個唧唧呱呱自說自話的女孩,不見了。

“疼……壞榛子……”墨謠在噩夢裡怎麼都醒不過來,翻來覆去就是這一句話,流出的眼淚打溼了半邊枕頭。

她以前從不喊疼,因為她知道,喊了也沒人可憐她。

“墨謠,”蘇傾脫掉外袍,掀起帳幔攀上床榻,把她抱進懷裡,“以後疼可以跟我說。”他用冷水淋溼身體,再用微涼的身體,一寸寸地貼合墨謠滾燙的身軀,幫她降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