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儀從那團悲怒的火焰中悟出了一件事,或者說是得出了一條適用於她的道理與活路——可以真正擊退消沉情緒的並非是發洩、放空、亦或是他人的同情與安慰……而是實實在在的、有事可做有事想做的“存在感”以及做成這些事之後的“成就感”。

這一瞬,貞儀想要去做很多事。這念想在她心口凝作一股氣,叫她迫切地想要去覲見真理真相,以此來對抗心中無盡的茫然與不滿,並向這愚昧渾濁的世道證明何為真正的對與錯。

她如同一艘飄浮在佈滿迷霧的海面上的小船,此志好比錨點深深紮下,叫幾欲沉沒的小船得以繼續向前——以再無顧忌遲疑,毅然堅決的嶄新姿態向前。

王錫琛看著風雪中的女兒,淚眼逐漸朦朧,朦朧中所見,女兒的身影與那株壓著積雪的梅樹恍惚重疊,生出了無畏的枝幹筋骨,飛雪則彷彿化作了她的羽翼,她仰頸而望間,恰似鷹鳥在病中褪去舊羽,展翅涅槃。

寒風穿庭而過的呼嘯聲,在王錫琛的腦海中化作了一句來自李賀的瑰麗詩音——崑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風雪庭院中,王錫琛萬千心緒化作了一聲長長顫顫的喟嘆。

袁枚先生那一句“唯貞儀最肖其大父”彷彿成了一句判詞,大母授貞儀立世之途,大父授立心之道,當此二者終於不能夠並行時,貞儀最終選擇了後者。

二十一歲的貞儀徹底褪去了稚色,臉頰上的圓肉消失不見,顯露出分明的骨骼,連帶著骨子裡的鋒銳本色也一併不再掩藏。

待到來年春日,錢與齡又一次為刊刻女子詩集而徵集詩作時,貞儀依舊為其詩集作序之餘,也將自己的許多詩稿一併送了去,錢與齡高興極了,連聲稱讚貞儀“總算是肯開竅了”,因而視若珍寶地從中選出了足足五篇猶覺不夠,又欣喜地寫信與丈夫提及此事。

夏初,錢與齡還歸金陵母家小住,與貞儀反覆商議之後,錢與齡結了個金陵女子詩社,名德風詩社。

此舉自是又惹起一番非議,但錢與齡並不在意那些聲音,她一如幼時那樣特立獨行,而她的母家人也一如既往地支援她。

此時的錢與齡已育有一子一女,其夫蒯嘉珍入仕為官已有六載,嘉興蒯家乃是書香望族世代為官,錢與齡卻私下裡與貞儀說,蒯嘉珍厭極了這濁濁官場,夫妻二人的興趣皆只在書畫詩歌之上。

錢與齡一邊和貞儀整理詩稿,一邊笑著說,她家那位“老鐵先生”已然打算好了,再等兩年,待滿了三十不惑之齡,他便會著手辭官,原話是:【書讀過了,官做過了,也算無愧蒯家列祖列宗了。人來世間一遭,總要留些日子給自己過。】

貞儀不禁歎服這位蒯大人的灑脫隨性,又為九英姐姐感到格外慶幸,自幼便飛揚自在的九英姐姐找到了另一個無拘無束的清透靈魂作伴,二人又這樣意趣相投,實在是極幸運的事了,只是……老鐵?

懶洋洋躺在一堆詩稿上的橘子更是扭頭看向錢與齡,險些懷疑這位作風清奇的“老鐵”怕不是它的老鄉,也是穿越來的。

對上一人一貓疑惑的臉,錢與齡笑起來,伸一隻手去揉橘子的大圓臉:“他字鐵崖,老鐵乃他渾說的自號!”

此處是錢與齡昔日未嫁時的小院,錢家一直為她保留著,貞儀坐在這間陳設如前的書房中,聽著九英姐姐的說笑聲與窗外蟬鳴,恍惚間只覺一切皆如幼時,只是身邊少了總會溫柔細心地照顧著她的大姐姐。

錢與齡也想到了少時摯友,便與貞儀說:“算一算月份,你大姐姐下月就該臨盆了?指望她出門是萬萬不能的,這兩日咱們不妨一同瞧瞧她去。”

淑儀有孕,要從去年王家三太太離世說起。

彼時淑儀聞聽母親自縊,萬分悲痛之下昏厥過去,貞儀將大姐姐扶至榻上,匆匆幫大姐姐檢視呼吸脈象,竟意外把看出了孕象。

淑儀那時已有兩月餘的身孕,只是她成親十年一直未能有孕,月信又常波動,加之那時王介捲入科舉案中,她終日忐忑憂慮,便更加顧不上留意自己的身體變化了——

那一日,淑儀看著還未顯懷的腹部,眼淚砸在衣襟上,喃喃著同二妹妹問:【貞兒,你說……倘若我早些知曉此事,將它告知母親,母親是否便不會輕生了?】

三太太在世時,燒香唸佛打聽各路偏方,只為讓女兒順利懷上孩子,女兒在婆家的“體面”向來是三太太的要緊心事之一。

貞儀無法回答大姐姐的問題,她只知這個來之不易的孩子接下來叫大姐姐吃盡了苦頭。

淑儀承受著喪母之痛,被迫臥床吃藥養胎,吐了足足五個多月,瘦得不成人形,直到近一月來那如細柴般的四肢才總算養出了一點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