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6、阻力重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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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宗室親王們為了各自的利益,卻暗中聯合起來,支援這個從心底裡不願漢化的太子。兩相僵持不下,拓跋宏和親王們只能各退一步,廢去了拓跋恂的太子儀仗、用度,只保留一個空洞的名號,讓他在自己的書房內讀書反省。
拓跋宏同時下旨,將原本只在宮中推行的禁令,擴大到整個洛陽城。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平民百姓,一律禁絕鮮卑衣裝和語言,都必須改穿漢服、改說漢話。
據說是路上遇到了大雨,到了原本定好的日子,南齊使節仍未到達洛陽。拓跋宏心裡正有自己的打算,便傳旨仍舊照常開宴,只是將地點從太極殿改到華林園中,邀請宗室親王和女眷一併赴宴。
宮宴之前,拓跋宏命內六局趕製了一批漢家樣式的新衣,賞賜給各宮妃嬪。馮妙明白他的用意,是要藉著這次宮宴,把漢化進行得更加徹底。她提前給予星傳了話,讓她安排一個伶俐些的小宮女去朱紫殿送衣裳,到時候多說一句話——這次裁製的衣裳,顏色和款式都很襯人,是南朝歌姬舞娘最喜歡的式樣。
朱紫殿內,馮清對著宮女送來的衣裙發愣,那些質地柔軟的輕紗緩帶,在她眼中還是有些過於輕浮柔媚了,她還是習慣鮮卑女孩兒的束腰和小靴,爽朗英氣,從前即使穿漢服時,她也總會在長裙之下,悄悄穿上牛皮小靴。手指在綿軟涼滑的衣料上撫過,馮清心頭微微一顫,也許皇上還是喜歡馮妙那樣溫婉嬌羞的女子。即使再怎麼驕縱慣了,此刻她也清楚,最疼愛她的大哥已經故去了,父親也返回平城養病去了,要是她再觸怒皇上,不會再有人替她遮掩求情了。
馮清叫來玉葉,讓她替自己換上那身漢服。第一次穿上柔若無物的絲履,地面上的涼意,透過薄薄一層底傳遞上來,銅鏡裡映出的人影,怎麼看都有幾分彆扭。拓跋宏派來宣馮清的小太監,已經在門口催促了好幾次。她不知道皇上為什麼突然在這時宣自己過去,心底裡卻透出一點連她自己也不願承認的希冀,或許皇上還是偶爾會想起她,想跟她說幾句話。
她努力在過往的記憶裡,搜尋曾經有過濃情蜜意的證據,卻什麼也想不起來,依稀只記得成為待選娘子之前,皇上似乎曾有一次很和氣地問她:“表姑母,朕也叫你清兒,好不好?”
啊,對了,皇上稱讚過她的名字好聽,雖然具體說了什麼話她已經完全不記得了,可她仍舊清楚地記得當時的感受,就像陰冷的冬夜突然整個人浸泡到熱水裡,從足尖到心尖都是暖的。馮清有些惶惶然地想,至少她在皇上心裡,並不是一無是處的。還有那支飛鸞銜珠步搖,明明那一次提起時,皇上的眼裡滿是震動,可不知道後來哪裡出了錯,拓跋宏心裡最重要的位置,還是留給了馮妙。
小太監又低聲催促了一次,馮清才帶著幾分忐忑走出了朱紫殿。這還是她第一次去拓跋宏在洛陽的寢宮,心裡竟如初嫁的少女一樣緊張。小太監在門口停住腳步,替她打起門口的珠簾。
拓跋宏正在桌案邊看奏表,馮清小步走上前去,跪在青磚地面上,聲音跟她的身形一樣,快到卑微到塵土裡去:“臣妾……清兒拜見皇上。”
“免禮,坐吧。”拓跋宏隨口說著話,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手裡的奏表。馮誕雖然一向受皇族器重,可他的喪事畢竟算不得國喪,拓跋宏已經選派了穩妥的人去操辦。他叫馮清來,不過是想要問問她,有沒有什麼話要帶給已經返回平城的昌黎王馮熙。
“沒、沒有……”馮清滿心都是失望,心不在焉地回答,忽然覺得這樣說不妥,又補充了一句,“請父親保重身體,不要太過傷心。”
拓跋宏提起筆,在奏表上隨意勾畫了幾筆,口中答應著:“朕會叫人轉告昌黎王,你下去吧。”
“是……皇上……”馮清鼓起勇氣開口,錯過了今天,她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勇氣再向拓跋宏說起。
“還有什麼事?”拓跋宏剛好看完了手上那一份奏表,抬頭看過來。
“皇上從前說,撿著了我的飛鸞銜珠步搖,那是母親留給我的東西,我……”馮清越說聲音越低,她其實是想提醒拓跋宏,他曾經答應過自己,等到大婚時會送還自己一支一模一樣的步搖。
“哦,朕差點給忘了,”拓跋宏站起身,從旁邊的木架上取下一隻小盒,拿出裡面的飛鸞銜珠步搖,遞到馮清面前,“既然是博陵長公主留下來的,應該早些還給你才對。”他從前貼身留著這支步搖,是因為他想找到暗室裡丟下這支步搖的女孩兒,如今馮妙已經天長地久地在他身邊,留不留這樣東西,已經無所謂了。
馮清愣愣地從他手裡接過步搖,她這時才發現,拓跋宏看她的眼神,就跟剛才看著奏表時毫無區別。他甚至都沒發現,馮清今天穿了跟平常不一樣的衣裝。
因著馮誕剛剛故去,拓跋宏今天對馮清特別有耐心,他見馮清仍然愣在原地,便又問了一次:“別的還有什麼事?”
“皇上,清兒的名字是父親取的,您覺得如何?”她不知道該怎麼把話說得柔婉動人,只能直截了當地問出來。
“挺好的,”拓跋宏繞回桌邊,又拿起另一份奏表,“你要是想念昌黎王,朕也可以準你去看看他,陪他在平城住些日子。”
“不用了,臣妾告退了。”馮清木然地退出去,走到門口時有些不捨地回頭看了一眼,見拓跋宏正從桌案上拿起已經碎成兩片的玉壁,柔柔地笑著撫摸了一把,又低頭去看奏章。她認出那是從前宮中給小皇子準備的生辰賀禮,想必是碎了小皇子便不喜歡了,可拓跋宏仍舊捨不得扔掉,放在書房裡不時拿出來把玩。
馮清看了只覺刺眼,轉回頭快步走出去。她不知道自己怎麼走回的朱紫殿,連玉葉也沒讓跟著。站在銅鏡前,她甚至看不清自己的臉,只能看清身上穿著的那身漢服。
送衣裳來的宮女說過的話,又在她耳邊迴響起來,“這是南朝的歌姬舞娘最喜歡的款式”。她忽然覺得好笑,自己有一半來自大魏公主的高貴血統,竟然要跟歌姬舞娘學著怎麼取悅男人,她絕不會再做這樣的事了!
馮清把罩衣、長裙飛快地脫下,用力撕扯,可宮中的布料結實緻密,扯了幾次都扯不壞。她又忙亂地去找剪刀,全然忘了這是御賜之物,發洩似的一件件都剪成了碎布條。她抱著頭,緩緩坐在滿地碎布中間,母親、瀅妹、大哥都不在了,父親也回平城去了,只剩下她一個人在宮裡,一無所有。
她不知道該怨誰,心裡胡亂想著,如果她能有一個孩子,哪怕是個不能繼承大統的公主,皇上會不會對她多一點眷顧,就像從前對待林琅和高照容那樣……
宮宴當天,馮妙那身舊款式的鮮卑衣裝穿在裡面,又在外面罩上寬大的漢服。她的身子一直消瘦,穿了兩層衣衫也絲毫不顯臃腫。懷兒討好似的湊過來,貼著馮妙的耳邊賊兮兮地說:“母妃今天的新衣服好看。”他歪著小腦袋想了想,又湊過來說:“靈樞姐姐沒有母妃好看,母妃不要告訴她,不然她就不給懷兒做糕糕吃了。”
馮妙捏一捏他的小臉,笑著說:“你個鬼靈精。”自從她因為杖責臥床以後,懷兒就突然間跟她親近許多,小孩子果然還是要放在身邊養著,才會慢慢熟悉親近起來。
她轉頭又跟素問確定了一遍:“今天朱紫殿的早膳,也加了藥劑吧?”素問點頭:“涼月姑娘傳回來的話說,都已經加好了,只是皇后最近食慾不佳,只吃了小半碗,估計著藥量也夠了。”
馮妙輕輕點頭,她與馮清之間的清算,就在今晚了。
華林園是洛陽皇宮中的一處園林景觀,園中的幾處宮室,用一道圍牆與皇宮隔開,拓跋宏也把這裡叫做華林別館。
該來的人差不多都已經來了,連拓跋宏也落了座,皇后卻依舊遲遲未到。拓跋宏心中不悅,卻不想表現出來,只叫小太監去朱紫殿催一催。
幾杯酒喝下肚,菜也已經上齊了,拓跋宏忽然說道:“今天算是家宴,各位都請隨意。不過只喝酒未免索然無味,此處景緻正好,不如行個酒令助興吧。”
拓跋宏一向勤於政務,太皇太后故去後又三年不曾飲宴,宮中一時沒有準備行酒令用的東西。他叫隨身侍奉的太監去摘了一枝花來,把玩在手上說:“從朕開始,這花擲到誰桌前,誰就隨意猜個謎,或是作首詩來,說不出來的就罰酒三杯,說出來的只飲一杯,再擲給下一家。”
他拿著那支花在掌心上,略想了一想便說:“三三橫,兩兩縱,誰能辨之得金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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