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進入洛陽城時,拓跋宏便看見官道兩邊,新播種的農田裡禾苗枯黃陽城內,皇帝凱旋的喜悅也被這場春旱沖淡了不少。

因為要跟將士一同入城,拓跋宏不能提前回宮,心裡再怎麼急不可耐,也半點都不能表現出來。四路大軍的統帥都各有封賞,拓跋宏親自與王玄之同乘一輦,在太極殿上封他為輔國將軍,賜世襲開陽伯爵位。王玄之領了將軍的印信,卻堅持推辭了爵位。

論功行賞過後便已經是傍晚,拓跋宏讓王玄之暫住在宮外一處華林別館,又準了將士們先去跟家人團聚,三日後再設慶功宴。

華音殿內,早已經有腿腳快些的內監,把皇帝凱旋的訊息帶了過來。馮妙這才覺得心頭鬆懈下來,想起一整天都沒吃過東西,叫素問去傳晚膳,自己站在床榻邊邊,用手理著一件素色中衣。

給那些士兵縫製冬衣時,她給拓跋宏也縫了一件貼身的中衣,剛好可以穿在鎧甲裡面。尺寸都是憑著記憶裁出來的,只要稍稍一閉上眼,便可以清晰地看見那人站在她面前。可衣裳縫好了,她卻沒叫人帶去,她不知道戰場上的情形究竟如何,只是簡單地不想讓他心裡有絲毫雜念。

身後傳來房門輕輕開啟的聲音,馮妙以為是素問回來了,把那件中衣用布蓋住,剛要轉身,腰上已經被一雙手摟住。

“妙兒……”拓跋宏把頭壓在她肩上,身上還帶著一路奔波的塵土味道,“朕回來了。”

馮妙靜靜地站著,嗅著他身上熟悉的氣味。沒有了寢宮裡的龍涎香味,他獨有的氣息便更加明顯,帶著幾分強硬直衝進她的鼻息。

拓跋宏的手繞過她身側,把那件中衣展開“給朕做了,怎麼不拿給朕穿?”

“誰給你做了,”馮妙一面小聲說著,一面伸手想把那件衣裳抽回來,“留給懷兒長大後穿的,不行麼?”

拓跋宏抬手往後一躲“行啊,那朕先穿著,等懷兒長大了,朕再還給他。”衣衫拿在手裡,他不知怎麼忽然想起了青巖寺那間空空的屋子,從小到大的四十幾件衣裳,應該是個跟孩子生生分別的母親親手做的。

他扶著馮妙的雙肩,讓她面向自己,在她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妙兒,朕不該把懷兒寄養在高照容名下,讓你們母子不能相見。朕那時的確有別的顧慮,希望你能體諒一二。可現在,朕也不願委屈懷兒,給朕些時間,朕一定會讓懷兒回到你身邊的。”懷兒的那雙碧綠眼睛,總歸容易惹人非議,他總要防著別有用心的人,拿這件事大做文章。

聽見他提起懷兒,馮妙的眼淚就怎麼都止不住,懷兒已經兩歲了,他第一次翻身、第一次說話、第一次走路……她這個做母親的都不在身邊。那些時刻,錯過了就永遠錯過了,永遠也感受不到那一刻的喜悅了。素問曾經說過,她的身子不適合生育,也許這一生就只有懷兒一個孩子了。

“妙兒,”拓跋宏把她抱在懷中,“就算看在懷兒的面上,你也別再生朕的氣了好不好?”他捏一捏馮妙小巧的鼻尖,戲謔地說“朕想做個英明神武的父皇,你可不許使壞。”

馮妙終於忍不住,抽噎著笑了一聲,又嗔怪地說“我還以為皇上不喜歡懷兒,除了那天懷兒哭鬧著非要二皇子的玉如意,皇上都沒怎麼抱過懷兒……”

拓跋宏有些沉默,懷兒回宮之後,起先是因為那雙碧眼帶來的疑慮,後來是因為準備南征,他的確很少有時間陪著孩子。他握起馮妙的一隻手,放在唇邊“朕要給懷兒買弓買馬的私房錢還沒攢夠,等懷兒回來了,你要替朕跟他說,父皇正在努力給他攢著呢。”

馮妙又氣又笑,抬手抹了一把眼淚,往拓跋宏臉上蹭去“好小氣的父皇,你自己去跟懷兒說……”

拓跋宏順勢握住她的手“這次王玄之跟朕一起回來了,朕聽他說起,你為了生下懷兒,很是辛苦,朕很心疼……”

直到聽拓跋宏說起,馮妙才知道,新封的輔國將軍,原來是王玄之。聽說他混在僧侶中間,才躲過了蕭鸞的追殺,馮妙不由得唏噓感慨。

“皇上,既然大哥希望我們坦誠相待,我便也不瞞你,從前的西昌侯、現在南朝皇帝便是我的生父,我和夙弟真的不是昌黎王的兒女。”馮妙把在南朝時發生的事,簡要說給拓跋宏聽,“皇上,如果真有一日,你和他在戰場上相遇,我想求你別取他性命。皇上要南征,從來不是為了自己一個人,戰場上強者得勝,不能強求。就算他再不好,總歸是我和夙弟的生身父親,若是皇上親手殺了他,我不知道日後該怎麼跟懷兒說起這一切。”

拓跋宏第一次聽她說起這些,心中原本有些擔憂,怕她要返回生父身邊去,可她說到最後,竟是不願意拓跋宏和懷兒這對父子為難,她想著所有人,唯獨不會想她自己。心底如古寺大鐘一般,激盪著發出悠長的綿綿聲響,拓跋宏鄭重其事地點頭“朕答應你,不會取蕭鸞的性命。”

不知道素問去哪裡取的晚膳,竟然一直磨蹭到天色全黑才回來。拓跋宏有幾分遺憾地說“朕出征大半年,又錯過了這棵桂樹的花期,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跟你一起喝一碗桂花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