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姑姑把皇太子放在小榻上,給他蓋上了一層薄被,安慰似的對太皇太后說“太子殿下還小,這會兒還看不出來呢,小孩子長到大,模樣總會變的這話不過是為了讓太皇太后寬心,其實她自己心中也帶著疑惑。皇上小時候的樣子,她也見過,跟現在的皇太子,的確不大相像。可皇上自己親口認下的孩子,難道會有錯麼?

她心裡還有另一個可怕的念頭,沒敢說出來,皇太子的樣子,倒是有幾分像另外一位王爺……

青巖寺內,不過一頓午飯的功夫,忍冬已經把事情打聽得清清楚楚。她悄悄告訴馮妙“靜心和念心每天輪流陪她們秦姑娘在小院子裡散步,四天後原本該輪到念心了,可她提早求了靜心跟她換個日子,想必是那天有人要來。”

馮妙誇了一句“做得好”,又附耳跟她說了幾句話,叫她散播出去,只是不要叫靜心和念心知道。

這天晚上,昌黎王府內不知道在宴請什麼貴客,樂曲聲蓋過了鼎沸喧譁的人聲。昌黎王府是平城內最奢華靡麗的貴胄府邸,昌黎王的幾位公子,又都向來喜好飲宴尋歡,日日歌舞笙簫不斷。門前街市上來來往往的人,對昌黎王府裡飄出的樂聲,已經司空見慣了。

誰也沒有注意,昌黎王府北側小門處,停了一輛不起眼的馬車。那馬車入夜時分才悄悄地來,又趁著天矇矇亮時,匆匆離去。

太皇太后一回到奉儀殿,崔姑姑便趕忙上前替她除去遮擋頭臉的風帽,又安排了熱水替她沐浴。

她剛剛換好衣裝,正要小睡休息,守門的小太監忽然匆匆進來通傳“皇上和太子少傅李大人一起到了。”太皇太后不得不匆匆披上一件外衣,宣他們進來。

拓跋宏似乎興致頗好,一進門便向太皇太后行了禮。從他還是個幼童時起,每次面見太皇太后,都必定把禮行得一絲不錯。直到他已經成了年少有為的帝王,仍舊沒有改變。他坐在床榻邊,隨手抱起還在酣睡的皇太子“朕剛好遇見李大人,他要來教導恂兒,朕便跟著一起來看看。”

大約是被吵醒了,拓跋恂撅著嘴揉了揉眼睛,小臉往他的父皇身上靠去。拓跋宏手勢熟練地拍著他的背,讓他依舊安睡。

看見皇帝如此親暱喜愛地對待皇太子,崔姑姑暗暗鬆了口氣,心裡覺得大約是自己想多了。小孩子長得像自己的叔父,原本也是正常的事情。

可太皇太后見了這一幕,眼底的疑慮卻越發深了。她太瞭解這個孫兒,他是個稱職的帝王,喜怒不形於色。太皇太后原本幾次動過廢了皇帝的念頭,改立資質和母家勢力都平庸的咸陽王拓跋禧。可拓跋宏的恭謹孝順,騙過了太皇太后,讓她放棄了這個念頭,等到她恍然驚覺時,拓跋宏的羽翼已經長成,沒有那麼容易剪除了。

她瞥一眼李衝,見他只是低垂著頭站在一側,並不說話,甚至都不向自己看過來。皇帝還在這裡,太皇太后也不好多說什麼,只能盼望他待會兒會留下來,跟自己好好說幾句話。她已經沒有退路了,柔然已經答應,會等待時機在皇帝出京時伏擊。此時此刻,她尤其希望李衝能夠贊同她、支援她,像從前誅殺逆臣時一樣。畢竟這是她真心愛戀過半生的男人,即使做不成夫妻,至少可以日日相守。

拓跋宏看向太皇太后說道“前幾天派去南朝的使臣回來了,向朕說起南朝政局,有件很有意思的事,正好想跟祖母說起。”

他眼中含著笑意,似乎還是從前那個勤勉好學的幼童。太皇太后卻有些發怔,皇帝已經很久不向她稟告朝政了,不知道今天怎麼會突然提起出使南朝的事。

“南朝皇帝殘暴多疑,殘殺了不少賢臣,其中有一位叫劉纘的,早先還曾經來過平城。”拓跋宏慢條斯理地說著,“當時好像還是祖母在奉儀殿召見了他,朕那時剛好舊病發作,沒能在場,聽說這位劉纘在南朝也算得上是俊秀的美男子,就這麼死了,實在是太過可惜。要是朕能早些知道,真該想辦法召他來平城為官。”

最真唱不過的話語,卻讓太皇太后變了臉色。劉纘來平城時,名為朝見,背地裡卻帶來了南朝皇帝的無恥要求,要她讓出壽陽一帶的城池土地。那時北有柔然作亂,朝中諸王又不能同心協力,無奈之下,她才不得不委屈求全,在床笫之間,化解了這場紛爭。

接見南朝使臣,原本應該在議事的明堂,拓跋宏卻刻意提起地點是在奉儀殿,又說起那位使臣容貌俊秀。當著嫡皇孫和李衝的面,太皇太后只覺羞惱難堪,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因為這事情原本就是無法辯解的。

她的目光向李衝掃去,卻見他只是默默低垂著頭,似乎這對祖孫之間所說的話,他毫不關心。比蔑視鄙夷更讓人難以忍受的,便是一無所謂的漠視。

拓跋宏適時地起身告辭,把皇太子交到乳母懷中,叮囑乳母要小心照料。李衝仍舊一言不發地站起身,跟在皇帝身後一同離去。太皇太后抬手,想要挽留他,手卻僵在半空,眼看著他走遠了。

崔姑姑在一邊看得不忍,小聲勸道“太皇太后先睡一會兒吧,李大人是太子少傅,總要再來教導太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