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山重水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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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妙換了輕便的裝束,像尋常農戶的蠶娘一樣,用一塊帕子把如雲的長髮包裹起來,沿著後山隱沒在茂密樹叢間的小路,一路跑下去冬的傷處還沒痊癒,馮妙把她仍舊留在青巖寺,萬一有什麼狀況,也好替自己遮掩。
後山長滿松木,人走在樹叢裡,幾乎被濃密的樹枝完全擋住。馮妙身形嬌小,在樹叢間靈活穿梭,很快就跑到那晚看河燈的溪水邊。她把一雙絲履脫下來,提在手上,另一手提起裙角,正要踏著淺淺的溪水走過去。
她把足尖放進水裡,想要試試溪水的溫度,眼睛四下掃了一圈,最後確定沒有人看見。被太陽照過一整天的溪水,表層溫暖宜人,底層卻涼得刺骨。馮妙深吸口氣,正要把兩隻腳都踏進去,目光忽然掃到下游處,驚得立刻縮了回來。
溪水轉了個急彎的地方,有人緩緩站直身子,剛才想必正蹲在水面,被低矮的樹叢遮住了。一身再尋常不過的青布衣衫,包裹在挺拔的身軀之外,鮮卑平民裝束的少年,手裡握著一柄短劍,雙眼注視著水面。少年的臉上,戴著一張儺儀面具,想必是年頭久了些,上面的彩漆有些斑駁,可仍舊在夕陽餘暉下熠熠生光。
馮妙看清那張面具,心口像被人狠狠敲擊了一下,聽得見自己咚咚的心跳聲。在甘織宮結識的少年,正是戴著一張這樣的面具,短劍也依舊是他從前拿著的那一柄,只有身上的衣衫換過了,不再是黑色的緊身衣褲。
少年身前的水面上,放著一隻油紙折成的蓮花河燈。此時天色還沒有全黑,周圍也沒有其他河燈映襯,蓮花河燈上的光亮,顯得那麼微弱單薄。一朵蓮瓣上,掛著一隻草葉編成的螞蚱,此時正是盛夏,那螞蚱油光水綠,十分鮮活。
也許是第一次放河燈,少年的手勢並不熟練。河燈幾次勾在水中凸起的岩石上,卡住了不能漂移。少年很有耐心地一次次蹲下去,把蓮花河燈撥出來,讓它順流而下。
尋常人放河燈,並不會這樣一次次地用手去撥,只是順其自然地看它能漂多遠。漂得遠時自然歡欣雀躍,若是漂得很近,最多不過哀嘆一聲運氣不好。可這少年卻自有一股執著的勁頭,一定要幫那河燈掃清所有障礙,直到它平穩地漂浮在水面正中,向著無限遠的天邊漂去。
馮妙怔怔地看著河燈上的翠綠螞蚱,一切久遠記憶,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得顏色黯淡,唯獨那隻螞蚱,此刻越發綠得鮮脆欲滴。她恍惚記起,似乎曾經在什麼地方,也看見過滿池蓮花映著火光。在一池波光搖曳間,她從無知少女變成了帝王的妻妾。那疼,她現在都還記得。
如果可以隨心所欲地選擇,是要那滿池蓮華,暖玉生香?還是要那星光四垂,夜風低語?
一股說不清的羞赧湧上來,馮妙抽回雙足,低下身子隱在一棵低矮卻枝葉繁茂的松樹後。她已經是皇帝廢棄離宮的妃子,最好跟這少年再也不要見面,彼此就像穿過重重宮牆的風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最好。
等到那隻蓮花河燈漂得完全看不見了,少年才順著溪流一路走下去。見他走遠了,馮妙才站起身子淌過溪水,繼續往山下走。
溪水上游靠近青巖寺,時常有人上香之後順路走到這裡來,每年上元節,放河燈的人也大多聚集在這一帶。人來往得多了,樹叢裡就踩出了一條清晰的小路。可溪水下游卻很少有人來,路變得越來越難走,不時有荊條纏住鬆軟的絲質繡鞋。
馮妙停下腳步,坐在一塊山石上休息。平時見那些姑子們到後山取水,並不算特別費力,她的體力,還是沒有辦法跟那些從小在山中長大的姑子們相比。
她低頭揉揉腳腕,隱約間聽見樹叢中傳來另一簇腳步聲,似乎有兩個人並肩走過來。姑子取水並不會走這麼遠,上香的善男信女也不會到這麼偏僻的地方來。馮妙心中警覺,把身體壓得更低。
一男一女兩個人走到一棵高大柏樹旁邊,停下來竊竊私語。女子的嬌笑聲夾雜著妖媚蠱惑的話語“我真想剖開你的心看看,裡面到底有沒有裝著我,誰讓你這個狠心短命的,一去就是那麼久……嗯……討厭……”女子的話沒說完,就被一陣粗重的喘息聲打斷了。
馮妙心下稍稍鬆了口氣,那聲音分明是秦姑娘身邊的念心。她平常不像靜心那麼聒噪,可聲音嬌媚入骨,聽過一次就很難忘記。早就知道了她們的來歷,馮妙也不奇怪,只是略微覺得尷尬。既然是從前的恩客找到這裡來,說過話以後自然就會離開了。
樹後傳來一陣令人面紅耳赤的聲響,馮妙直想捂住耳朵。正在此時,那一直沒說話的男子,忽然開了口“我跟著主上去北地販馬,這半年多才第一次來平城。昨天剛進城,今天我就來找你,你就是我的心肝我的命……”
那男子聲音粗獷,帶著些北地的口音,想必人也長得粗野豪放。他說起本該綿軟柔婉的情話時,仍舊直白毫無停頓,讓人疑心他根本就不懂那些話語的意思。
“你們主上也真是的,他自己無牽無掛,也帶著你們四處跑,讓人家等得多心急啊……”念心很懂得如何討這些恩客歡心,並不打聽他的家世來歷,只是窩在他懷中撒嬌撒痴。
“好了,我這一路不都想著你麼,遇見什麼好東西,都想著我的美人……”男子不知道從懷中掏出了一件什麼東西,塞進念心手中,惹得她又是一陣嬌笑。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過後,念心又開口說道“明天晚上,我帶你換個更有趣兒的地方,保管你逍遙快活,好不好?”
那男子這會卻沒順著她的話說下去,生硬地拒絕道“明天不行,明天主上要去蒼黎王府,我要跟隨。”
念心不依,還要再軟磨硬纏一番,那男子卻一句甜言蜜語也沒有了,不管她怎樣挑逗引誘,都只是冷冷地回一句“不行”。兩人穿好衣衫,廝磨了一陣,才一前一後地返回寺中。
天色漸漸暗下去,山風吹得馮妙全身僵硬。那男子說話時,帶著濃重的柔然口音。柔然聚居的地方原本就盛產優良的馬匹,可見他說的跟主上去買馬,只是託辭,並不是真話。而他最後說的蒼黎王府,也不大對,平城內並沒有蒼黎王這麼一個人物。不知道是口音的關係,還是那男子有意混淆,他明天要去的地方,應該是昌黎王府才對。
柔然一向對大魏虎視眈眈,受羅部真可汗自己,就曾經幾次悄悄潛入平城,窺探虛實。那男子口中的“主上”私下進入平城,又刻意結交權貴,目的顯然也不在做生意上。
從宮中離開時,她答應太皇太后,幫她達成所願,扶立皇長子拓跋恂成為皇太子,換得自己和夙弟的暫時安寧。那時她就料到,太皇太后有了年幼的太子,遲早會將已成年的皇帝視作眼中釘,所以她刻意在離宮時,偷偷帶走了一樣東西。
她總還有抱著一絲僥倖,希望拓跋宏可以掌控朝政,那樣東西就不會有用到的那天。可如果太皇太后真的要跟柔然人做交易,許給他們好處,換他們支援年幼的太子,甚至……刺殺皇帝,也許她就不得不用上那件東西了。
青巖山下,高畫質歡正站在一輛寬闊的馬車邊等候,巨大的風帷隨風飄起,遮住了他碧綠色的瞳仁。他原本不宜露面,派了信得過的人來接馮妙,可馬車出門時,他忽然覺得放心不下,還是親自來了青巖山。他知道自己的所做所想,被馮妙厭惡,可他沒有辦法。他一無所有,只能用最不堪的手段,一點點接近權力頂峰。
只要過了今晚,他就可以帶著馮妙離開平城,帶她去先祖曾經踏足過的地方,蒼蒼林海,茫茫雪原。上元節那天的擁抱,只換來了馮妙更堅定的拒絕,但是沒關係,一生很長,他也很有耐心,他不會再那麼唐突心急了。只要他把兩人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絡慢慢告訴她,他相信,自己總有一天能握住她的手,再不放她離開。
高畫質歡低頭撣去衣襟上沾染的草葉,出門時他猶豫再三,還是穿了這件已經半舊的淺紫色衣袍。在宮中幾次跟馮妙見面,他都湊巧穿著這件衣裳,衣背上因為揹著她走路,還被梅花枝颳起了一處絲線。他思緒飄渺地想,今天妙兒見了這身衣裳,也不會因為遠行而心中不安了。
山風越來越凜冽,高畫質歡臉上的表情,也一寸寸涼了下去。他手指間夾著一朵合歡花,默默地等一陣,就扯去一片花瓣。花莖上已經只剩下最後一片搖搖欲墜的花瓣了,幼年時被唾棄、被拋棄的恥辱感如鬼魅一般滋長起來,比山風更冷。
他把五指收緊,花朵在他指縫間皺成一團,口中如咒語一般喃喃“妙兒,如果最後一片花瓣落下,你還不來,我發誓,你一定會後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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