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答應了幫馮妙整理古籍,王玄之幾乎成天成夜地留在知學裡從浩如煙海的古籍裡,整理出完整的官制來,最難的不是抄謄匯總,而是逐字逐句地查閱那些書目本身。每次從知學裡拿來的書冊上,都已經先用墨補全了模糊殘缺的字跡。重要的部分,還會夾上一片箋紙碎屑或是細竹條,像是翻看時隨手放上的,卻恰好給了馮妙提示。

“王公子有沒有說,他什麼時候啟程?”馮妙隨口發問,既然用了採買花種這樣的私事做藉口,再推辭客套,就顯得過於疏離了。

忍冬回答“王公子說,花種需要精挑細選、仔細辨別,這一趟恐怕要去得久些。他要整理了行裝,半月後出發。”馮妙低頭揉著手上因抄寫而磨出的細繭,心裡明白,要精挑細選的,恐怕不是花種,而是書冊。因為連年戰亂,那些古籍多有散失,已經很難找到了。他如此盡心,卻又總說成是為了自己的事,叫馮妙連道謝都開不了口。

偷眼看著馮妙的臉色,忍冬小聲補了一句“這位王公子的作派,簡直比平城裡任何一位王爺,都更像王爺。他隨身用的那些小物件,奴婢連聽都沒聽說過。”

“世家子弟,衣食住行當然都很精細,這也沒什麼奇怪的。”馮妙一笑接了過去,“過幾天旬日時,我再去知學裡向王公子道別。”

忍冬知道這位王公子出身不凡,什麼樣的好東西都見過,不敢自作主張,又問馮妙要準備什麼樣的謝禮。馮妙想了想說“算了,只怕摘天上的星星給他,他也未必覺得能好過家裡點著玩的夜明珠去。心意到了就行,你只管按平常去各宮走動的份例準備就行了。”

忍冬答應了正要去,馮妙又想起一件事來,叫住忍冬問“上元日那天,我穿的鵝黃色衣裳,平常收在哪裡?”

“那件衣裳,該過了三月暖和些才穿,季節還沒到,奴婢原本把它跟其他沒到季節的衣裳一起,收在箱子裡了。”忍冬做事一向細緻,這時回答得也紋絲不亂,“娘娘還要穿那件衣裳麼?”

“不是,”馮妙搖頭向她解釋,“我只是忽然想起來,那天恪兒誰抱都不肯,怎麼就偏偏直往我身上撲呢。”

“許是娘娘身上的薰香味道……”忍冬皺著眉頭思索,才一開口,就想起馮妙已經許久不用薰香了。她忽然想起件事,對馮妙說“上次高大人送藥來時,還送了一塊龍骨過來,說是費了好大周又折,從縱太神山深處尋來的,小姐要是喘症突發,可以用龍骨煮水服下。奴婢見小姐進來沒有再發喘症,就把那塊龍骨也給收在箱子裡了。也許是龍骨的味道,讓小皇子喜歡。”

馮妙輕輕點頭,那龍骨的味道很淡,幾乎聞不到,但那香味很奇特,不像尋常的薰香,反倒帶著點鮮美味道,小孩子喜歡,也不奇怪。

三天之後便是旬日,馮妙特意比平常去得早些,向王玄之道別。走到門口,便聽見室內傳來王玄之的聲音,似乎帶著點怒氣“……夫子教你的規矩,不是叫你拿來做迂腐的藉口的,若是有人把刀都舉在你脖頸上,你也要照舊跟他講道理麼?”

馮妙不知道他在跟什麼人說話,怕這時進去了反倒尷尬,就站在門口略等。才剛站定,無言一掀簾子走出來,看見她忙忙地請她進去“馮小姐來了?公子一直在等小姐呢。”他隨著王玄之的口吻,也只稱呼她小姐。

王玄之聽見聲響,抬眼向門口看過來,見是馮妙來了,拂動衣袖微微點頭“今天怎麼來得這麼早,讓你們姐弟說幾句話吧,我先去煮茶來。”馮妙攔住他說“不必客氣,聽說公子要南下一段時間,我今天是特意來道別的。”她轉身對馮夙說“夙弟,你先回昌黎王府去吧,見到父親,替我問好。”

馮夙應聲離去,見他走遠,王玄之才說“也許這話不該由我來說,你這弟弟,實在太過天真愚昧了,現在送到知學裡來,整天讀的都是些仁義道德,越發不曉世事。一個男兒,這副性格,遲早是要吃虧的,更何況,就算是個養在深閨的女孩兒家,一味善良軟弱,也是不成的……”

親眼目睹過么奴慘死,這位琅琊王氏風度翩翩的公子,早已經不信什麼君子之道了。

“大哥說的沒錯,只是夙弟從小就沒什麼機會見人,一時也急不來,等以後再慢慢教導他吧。”私下無人時,馮妙才叫他一聲大哥。她也知道夙弟的性子不成,可畢竟是自己的弟弟,又見不上幾面,總捨不得狠下心腸來拿重話說他。

她見無言已經開始把日用的東西裝進黃花梨小箱,便問“這些東西,都要帶走麼?”

“用慣了的東西,離了手反倒不習慣,還是帶上吧。”王玄之隨手拿過一件青玉磨成的筆架,修長手指撫摸著上面的幾處印記,“我這個人,習慣了喜歡什麼,就總也捨不得放手。”

馮妙只覺得臉上隱隱發熱,原本想好了,今天無論如何把從前的粉箋要回來,這一下又不好開口了。她見無言正把一整套四時香爐用綢布包好,便問“公子這些東西,要怎麼運出宮去呢?”

“皇上已經知道我要南下采買,準了我從知學裡北側的小門直接出去,倒是省了不少麻煩。”王玄之的語調,仍舊如平常一般優雅從容。

馮妙卻心口一跳,知學裡原本就是在皇宮院牆外修建的,北小門直通街市,可以不必經過皇宮侍衛的盤查。拓跋宏有意拉攏王玄之,知道他出身士族、心高氣傲,侍衛盤查對他來說無疑也是一種羞辱,這才特別準他從北小門出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