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妙聽見剛才君臣之間的對答,心口微澀,像含著一把新摘的酸棗下至尊至貴的人,也是天下枷鎖最多的人。她嗅著衣襟袖口上的龍涎香味道,即使不喜歡這味道,也要日日用著,因為這是身份的象徵“只要是對皇上有益的事情,妙兒都願意盡力一試。”

拓跋宏注意到言語間細小的稱呼變換,唇角的笑意越發溫柔繾綣“朕想要仿照南朝的制度,重新修訂大魏的官制,需要一個熟悉南朝情形的人幫忙。”他頓一頓,撫著馮妙散落在背上的柔軟髮絲“王玄之是士族出身,必定對這些十分熟悉,朕愛惜他的才華,現在不好對他說破身份,要是他拒絕了朕的意思,以後就不好再開口了。所以朕想……叫你去向他學了南朝的禮儀制度來,再幫朕重新擬定大魏的官制。”

龍涎香依舊嫋嫋生暖,馮妙心底卻漫上一層涼意,像夏天夜晚在石階上久坐,太陽曬過的熱度退去,石料更深處的寒意,一點點透出來,冷得她微微發抖。在紫檀木案上肆意忘情時,她曾有一剎覺得,她的身心都願意接受這男人,哪怕註定要與人分享。

“妙兒,你肯不肯幫朕的忙?”他的語氣溫柔而真摯。馮妙忽然記起,他每一次對太皇太后說話,也是這樣真摯誠懇的,真摯到矇騙了所有人。馮妙只想冷笑,幸虧他的龍紋衣袍遮住了她面頰,她才沒有笑出聲來。

刺鼻的龍涎香味直衝入腦,馮妙抬手掩著嘴,咳了兩聲。拓跋宏從桌上拿過茶盞,要喂她喝,卻被她推開。

“嬪妾替皇上分憂,不是應該應份的事麼,皇上何必說得這麼客氣。”她的語調幹硬生澀,帶著疏離的恭敬,“那嬪妾能不能也求皇上一件事?”

拓跋宏點頭“只要是朕做得到的。”

馮妙忽然很想笑自己傻,即使在他柔情無限地允諾時,也不會忘記限定一個條件——只要是他做得到的,理智到無以復加。在馮妙自以為動情的時候,她什麼都願意做,只要她做的事,能讓他有哪怕一刻的眉頭舒展,讓他可以卸下面上偽裝的面具,露出自己本來該有的生動表情。那無形的面具已經深入他的骨血,讓他連和煦地微笑時,也笑不到眼睛裡去。

男人和女人,終歸不一樣呵……

“並不是什麼難事,再說,也是為了皇上的吩咐。”馮妙娓娓訴說,“嬪妾與王公子見面,畢竟不方便。知學裡講學,不分姓氏出身,只要是有才學的青年才俊,都可以參見。嬪妾想,不如請王公子到知學裡去,再請皇上下旨,讓嬪妾的同母弟弟,也去知學裡聽講。”

“這樣,嬪妾就可以藉著探望弟弟,向王公子討教了。”馮妙倚在他的臂彎裡,話語拿捏得恰到好處。一心想要幫他時,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可只要放棄了那一點綺念,一切竟然如此容易。詞藻雕飾下遮掩的,不過是各取所需的交易罷了,她幫少年天子接觸南朝士子,少年天子許給她的弟弟一份榮寵和平安。

“自然可以,你的弟弟,也是朕的弟弟。”拓跋宏說這話時,語氣裡竟然帶著些輕鬆暢快。

在拓跋宏的安排下,馮妙很快就找到機會,出宮見到了王玄之。她身份尷尬,也不好直接說破,只說自己的好姐妹要參選內庭女官,想要了解南朝禮儀官制。

王玄之一如既往地從容客氣“在下願意幫這個忙,不過南朝的禮儀官制,從秦漢時起,沿襲至今,可以說是繁複龐雜,不然也不會在六部中專設禮部了。你要是感興趣,我可以跟你一起翻閱典籍,慢慢整理出來。”

馮妙聽見他肯幫忙,已經十分欣喜,又委婉地邀請他去知學裡,那裡有不少藏書,正好可以翻閱。

王玄之爽快地答應,說要整理一些自家的藏書帶去,定好半月後去知學裡。他仍舊送馮妙出門,卻什麼也不做,只是幫她打起車簾,看她的馬車一路遠去。

“公子,”無言有些迷惑不解,“那些禮儀官制,您從十二歲起就倒背如流,怎麼又要查閱典籍,該不會是……想借機跟這位小姐獨處吧?”無言嘻嘻笑著,他眼中天人一般的公子,終於沾了些人世間的煙火氣息。

王玄之既不承認、也不否認,抬起摺扇在他頭上一敲“多嘴,可惜了你這個好名字。”他轉身走回房,從箱籠裡拿出幾卷書來。獨處……也許吧,更要緊的是,他只能口述指點,讓馮妙動筆來寫,要是有他親筆謄抄的東西,落在大魏皇帝手裡,拓跋宏必定會用來逼迫他在北朝出仕做官。他一人的榮辱,還在其次,琅琊王氏上下三百七十多口人,可還在健康城內呢。

南朝皇帝擅使陰謀詭計,北朝天子卻手段凌厲迫人,與人中龍鳳打交道,不得不多存一分小心。

又逢知學裡講學的日子,拓跋宏忙於政事,不能前去,卻親自下了一道口諭給昌黎王,讓他送幼子馮夙跟宗親子弟一起聽講。博陵長公主生育過三個兒子,至於這位妾室所生的幼子,卻是第一次當眾露面。

一道口諭,引得皇宮內外議論紛紛,人人都說,皇帝是因為寵愛馮婕妤,才會特別關照她的同母弟弟,恐怕又是一場“生男勿喜、生女勿悲”的傳奇了。眾說紛紜中,有人暗自欣慰,她佈下的子,終於得到了皇帝的喜愛。有人惴惴不安,不知道這寵愛對馮妙來說,究竟是福是禍。也有人憤憤不平,卻只能暗中把怨毒的目光投向馮妙。

這一切,馮妙都無從知曉,她在這一天早早起身,等在知學裡旁的樂仁小築。門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忍冬打起簾子,笑吟吟地引著一名十二、三歲的少年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