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李旦回來時,進門便看見幼安合衣坐著,手指無意識地擺弄著妝臺上的一盒胭脂。進來之前,紅泥已經悄悄跟他交代了,李旦自然知道幼安這是為了什麼事。

李旦恍若未覺地走到她旁邊,連手帶著那盒胭脂一起扣住:“這種胭脂用著還合意麼?聽說裡面好幾種原料,都是胡商千里迢迢帶過來的,顏色比從前出產的胭脂潤一些。”

幼安把手抽出來,站起身繞到桌案另一邊,手撐著一排碼放整齊的書冊:“殿下,我從前一直不明白,京中貴眷為什麼喜歡養小動物,甚至花上大把的時間、銀錢照看。我現在終於知道了,養個玩物在身邊,給口吃食,就感恩戴德,偶爾扔個玲瓏繡球之類的小玩意過來,把這小東西戲耍得團團轉,還以為自己很受主人喜愛。可主人呢,不過看個樂子罷了。”

李旦在她坐過的繡墩上坐下,手裡還握著方才那盒胭脂。

幼安又說:“那些女眷養來玩的東西里頭,最受歡迎的就是紅嘴綠鸚哥,明明沒有腦子,還要一句接一句地學人說話,徒增笑柄。其次是巴兒狗,給根骨頭就能搖尾巴了。再次是金尾錦鯉,省心不費力。從來沒有人喜歡獼猴之類的東西,騙也騙不住,嚇也嚇不住,真給惹急了,還會反撲過來,誰能佔了上風還不一定呢,是不是?”

或許是孕中本就容易情緒不穩,說了幾句話,幼安竟然自己便覺得委屈,眼睛裡浮起一層霧氣來。

李旦向她招手,示意她到身邊來,可幼安只是抬手抹去了眼睛裡那層霧氣,仍舊在原地站著不動。他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說:“孤知道你是為了慧安的事情不高興,的確是孤授意了蕊心去試探她,可是如果她沒有照著收到的蠟丸去做,孤自然也不會為難她。”

他略頓一頓,終於還是硬下心腸說下去:“事發之後,孤原本叫紅泥悄悄去把她帶走,可是她卻故意吵嚷起來,直接衣衫不整地奔到你面前來求饒,因為她心裡清楚得很,最有可能對她心生憐憫的人,就是你。孤知道在你心裡,慧安是個軟弱無害的人,可是這番舉動,實在不像個毫無心機的人能做得出來的。你也該想一想,當初你說過,你是四郎君看中的雀雛,慧安只是替他向你傳遞訊息而已。在孤看來,她一面說自己擔憂你的安危,一面又一次次叫你照著四郎君的要求去做,她才是那個拿你當小貓小狗戲耍的人。要看穿這些其實並不難,只要看看誰才是從中得到好處的人就夠了。”

這話在幼安聽來,實在是刺耳得很,她把頭一揚:“殿下滿心都是陰謀詭計,當然看人也是如此。要叫我說,你把我圈在這兒,才是真正不懷好意。你要安撫舊日下屬的未婚妻子,就給她正妃之位,要我生了孩子,算在她名下,從此就高枕無憂了。”

她本也無意計較名分得失,只是吵起架來,說出的話便沒那麼理智,難免言語像利刃一樣傷人。

李旦臉色微沉,他畢竟是從小金尊玉貴長大的皇子,即使偶有像安如今這樣的人敢跟他嬉鬧鬥嘴,還從來沒有人敢如此直接地頂撞他,當下便說:“孤做這些安排,究竟是為了誰,你心裡不清楚麼?現在這樣來質問孤,實在讓孤心寒。孤一心一意要跟你做夫妻,其他人跟你同日進門,孤連看都不看一眼,你還要跟孤鬧脾氣麼?”

成婚至今,李旦還從來沒有這樣拿重話說過她,幼安愣了一下,眼淚就控制不住地流下來:“我又沒有求著你娶我,更沒有不讓你看別人,你想看就去看好了,也省得把我像只金絲雀一樣圈在這,現在又厭煩我了……”

她本就因為身材變樣而苦惱不堪,因為說起慧安的事,又想起這幾日閒來無事時,慧安說起過,男人都是一時新鮮,等新鮮勁兒過了,女人在他們眼裡也就人老珠黃了。

李旦不想招惹她哭泣,可是偏又不知道眼下該怎麼安撫她,起身便向外走,心裡想起近幾日朝堂之上的種種異動,煩悶之下有口無心地說了一句:“你倒是把母后欲加之罪的手段,學了個十成十。”

幼安聽見那句話,更加覺得滿心酸楚,剛要還嘴,忽然覺得肚子裡猛地抽搐了一下,接著便疼得她彎下腰去。

李旦本已經一步跨了出去,聽見身後沒了聲音,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一看之下大驚失色,幼安已經貼著桌案一側軟軟地滑倒下去,整張臉白得嚇人,衣裙之下,蜿蜒出一道猩紅的血跡。

“安安!”他快步走回來,扶住幼安的身子要抱她起來。幼安疼得連話也說不出來,心裡仍舊記著方才李旦說過的話,抬手就推他離開,眼淚順著側臉滑下來,直落進鬢髮裡去。

李旦心裡萬分懊悔,幼安本就是他心裡鍾愛至極的人,眼下又正是懷胎到最辛苦的時候,正該讓著她些,實在不該一時口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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