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賢性情衝動,有了那張證據,自認為把握十足,沒有跟皇帝或者武皇后商量一二,在朝會議事時直接發難。他沒料到,這件事非但沒有得到天后的支援,反而讓她當場大發雷霆,強迫李賢嚮明崇儼賠禮認錯。李賢當然不肯,大怒之下差點動起手來。

幼安近來常在武皇后身邊隨侍,再加上受命於武皇后“教導”太平公主,對天后的心思,多少也知道一些。天后不曾動過明崇儼,是因為她並沒有把明崇儼放到敵手的位置,在她心裡,明崇儼根本還不配。她只需要用一點威脅的手段,再牢牢把控住皇帝的心意,就可以把明崇儼變成自己的刀子,借他的手除去自己想要動、卻不好直接出面的那些人。

她對李賢的怒氣,是因為他堂堂一國太子,入主東宮至今,除了校對古書、在學子中間增加聲望之外,在政事上毫無建樹,反而不斷地跟一個不入流的神棍糾纏不休。她在用一貫的理智看待這件事,想要教會李賢真正的馭下之術,只是天后恰恰沒有想到,李賢對這件事反應如此劇烈,從根本上是因為心理那一點點自幼便有的怨念,懷疑自己並非天后親生。

不過,幼安也並沒料到事情會變得如此激烈,她與阿孃、姐姐自幼感情深厚,在她的想象裡,母親總會護住兒子,怎麼會因為一個是皇后、一個是太子,就生出母子相殘這種事。直到看見李旦此刻的焦急神色,才忽然意識到,也許事情會跟自己想象的不一樣。李旦多少次把自己一把推進險境,從沒有過絲毫猶豫。

幼安仰頭看著李旦,忽然朝著他柔柔地笑了:“我知道啊,那又怎樣?你把那東西給我的時候,難道沒有想過,惹怒了天后,我也是會死的麼?”

李旦被她問得一怔,一時竟然不知道這句話該怎麼接下去。他當然想過,只是此時此地,他忽然後悔了。朝會議事時一團混亂,他急匆匆地趕過來,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是想質問還是想要確證她安然無恙地置身事外。

他身為天后幼子的前半生,一直在沿著預想的軌跡前進,毫無偏差,可自從遇見了她,連他自己都無法掌控的部分,好像越來越多了。

見他不說話,幼安又問:“殿下現在來問,是在責怪我沒有按你的要求去送死麼?要是殿下果真把太子殿下的安危看得如此之重,你為什麼自己始終置身事外呢?如果真的手足情深,殿下不是應該跟太子殿下並肩而戰麼?”

她身上幾乎從沒出現過尋常宮女那種敬畏的神色,此時仰著臉發問,更像只弓起脊背的小獸,眼睛裡全是挑釁的意味。

李旦只覺得一股更深的煩躁湧上心頭,伸手把她朝前一拉,唇齒就封住了她那張讓人又愛又恨的嘴。既然已經失控,那就索性放肆得更徹底一些吧。

幼安當然不肯乖乖地就範,正要狠狠地咬上一口,李旦抬手在她後腦上重重地一壓,把她整個人緊緊箍住。他其實算不得一個霸道強硬的人,即使威脅別人照自己的話去做,也總是心平氣和地“勸說”,此時卻透出一股難耐的急躁來。幼安幾番掙扎無果,終於不再動了,但仍舊一味死死地閉著嘴巴,不肯服軟。

李旦見她終於安靜了,這才放開手,輪廓明利的下巴一抬,雙手從容地理一理凌亂的衣袖:“即便有一天,孤的兄弟都死光了,孤也不會跟他們並肩同死,孤會留下來,自己做太子、做皇帝,做完他們沒做完的事情,報他們沒報成的仇,這個回答,你還滿意麼?”

他忽然如此坦誠,幼安準備好的一肚子冷言冷語,反倒用不上了。

眼看已經快到午時,往常這個時間,天后也快要回到含涼殿來了,冷風一吹,李旦也冷靜下來,知道自己不能在這裡逗留太久。他走出幾步,不知怎麼又停下步子回身說了一句:“慧安很好,只是她一直都很擔心你,有時間你可以來孤的府上看看她。”

跨出含涼殿時,李旦心裡忽然湧起一個怪異的念頭,如果幼安是那個墜子的主人……她這副永遠不肯低頭的樣子,真是像極了記憶力的那個人。他至今都記得,當他不服氣地說,要跟她鬥三局算術的時候,一牆之隔的小小女聲說:“只管放馬過來,鬥一百局,你也贏不了我!”

從明崇儼身上惹出來的事,讓天后與太子之間的關係,徹底決裂了。李賢甚至直接搬出了皇宮,只在自己的府邸居住,也不再來含涼殿向天後問安。天后已經多年沒有受過這種悶氣,給她氣受的又是她的兒子,向來冷靜的武皇后,破天荒地接連寫了三封極長的信,命人送去當面申斥李賢。

含涼殿內,人人都知道天后近來被太子惹得心情煩躁,個個都提著十二分的小心。幼安隨侍時,忍不住嘆了口氣,不管四郎君在明崇儼身上究竟抱了什麼樣的目的,現在看來,至少他透過這個人,成功地讓天后母子反目。沒有了天后的支援,李賢的太子之位,已經岌岌可危了,只是他自己還看不清現實而已。

想到四郎君,幼安又忍不住憂心起來。大概是因為沒辦法再叫慧安傳遞訊息,四郎君已經許久不曾送訊息來要求她做事,這原本該是件好事,可是幼安近來心悸的症狀越來越嚴重,從最初一點小小的刺痛感,已經逐漸發展成了嚴重的疼痛。有幾次當值時,甚至疼得額上直冒冷汗,好在她一向站在天后的背後,沒有被天后看出什麼。

她不會幼稚到認為,四郎君是因為斷了傳遞訊息的途徑,便放過她了。四郎君就像個訓練鷹犬的人一樣,很懂得怎樣讓這些“雀雛”心甘情願地聽話,這一次就是故意要給她些教訓,等到她實在忍受不了了,再從天而降,看她匍匐在自己腳下。

但是……幼安悄悄握緊了拳頭,她絕不是那麼容易服軟的人。這些年來,她從沒放棄過想要擺脫四郎君掌控的念頭。

出宮去找藥是不可能了,上次離宮已經發生了被劫持的事,如果仍舊堅持要出去,恐怕會叫天后疑心了。再說四郎君用來控制她們的藥物,恐怕不是尋常郎中能夠解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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