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願成為了這江山的主人,而我的女兒死在了北狄的雪原之上。”

阿蘊聽到此處,微皺起腦門兒,片刻又鬆開,似在思考,好一會兒,小孩問了個很淺表的問題:“那你後悔嗎?”

老人看向將墜的夕陽,道:“有憾,有愧,有虧欠,唯獨無悔。”

說悔,不過是假惺惺的虛偽說辭與政治手段。

她若悔,才是對阿尚所經歷的磨難最大的蔑視與不敬。對阿尚而言,那是一種惡毒的否定和不公。

她也是很晚之後,才明白這個道理。

稱帝后,她曾問過天鏡,當年為何要洩露天機,又可曾想過這則預言將會給那個剛出生的嬰孩帶來怎樣的變故磨難——

彼時,天鏡含笑道:【貧道當年所行,亦是遵從天機,有因方有果。陛下不妨回顧,若無這一路經歷,陛下還會是陛下嗎?】

因與果……

同樣的道理,她當年既選擇捨棄了母女情分,便該承受今時之果。

阿尚不需要她的悔恨彌補,她便也不必悔。至於其他人和事,她更沒有後悔的道理了。

她以異姓女子之身稱帝,古往今來幾人能夠辦到?手段高與低,褒與貶,對與錯,成與敗,榮與辱,毀與譽……

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做成了這件事,站上了眾生之巔,曾是這天下最尊貴的帝王。

“不必任何人指定我來承襲這江山,或判定我是否有資格,我就是堂堂正正的天子……”

老人聲音緩緩:“你阿孃同樣也是,在成為李歲寧之前,她便憑藉己能謀得了成為江山之主的底氣——李家皇帝,真正有資格的,除開國君王與太宗外,我只認她一人。”

選擇以李歲寧之名稱帝,非是常歲寧辦不到,這不過是這位新君對蒼生的仁慈憐憫。

有人誇自家阿孃,阿蘊自然與有榮焉,她問:“所以你也喜歡我阿孃吧?”

老人未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片刻,才低聲道:“她是我此生唯一虧欠的人。但這對她而言,早已不重要了。”

阿蘊不解間,卻見老人的目光越過她頭頂,看向宮門處,輕聲道:“去吧,你阿孃在等著你。”

阿蘊扭身回過頭,這才看到阿孃站在宮門外。

阿蘊立即乖乖跳下椅子,對老人道:“我得走了,來日再來聽你說故事!”

阿蘊說著,奔向宮門處:“阿孃!”

小小的女孩伸出一隻手去,宮門外的那道光影便也伸出一隻手,牽住了孩子。

那對母女轉身,身影在光影中縮小遠去。

光影搖晃間,老人眼前閃過昔日畫面,很多年前,也有這樣一個小女孩想牽她母妃的手,但她的母妃從不曾遞出手去,於是那個孩子便牽住母妃的衣角。

怎樣做一個母親,她的母親不曾教給她,而她也不曾教給阿尚啊。

老人的視線垂下,落在膝上衣袖一角,那裡彷彿還有著昔年被一隻稚嫩圓乎的小手牽攥過的皺痕。

老人動作緩慢地撫平那皺痕,而後將枯老的手輕輕壓在了上面,靠在椅中,慢慢闔上雙目。

夕陽盡落。

返回甘露殿的路上,阿蘊還在想那個故事,她想了又想,不禁抬頭問母親:“阿孃,她說得都是真的嗎?”

李歲寧:“是。”

阿蘊眼珠一動,卻是反應過來:“可兒臣好像還沒告訴阿孃她都說了些什麼……”阿孃怎就這樣篤定了?

李歲寧看向天邊最後一縷暮光:“因為我知道她。”

……

常化十年,六月,一座寂靜的宮院內,一位至死有愧而無悔的老人辭世而去。

李歲寧從姚冉口中得知這個訊息時,正在握著女兒的手寫字,天子筆下未有停頓,依舊流暢地寫完了一整個大字,才抬起頭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