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那杆長槍的注視下漸漸長大,王叔漸有了青年人模樣。

習武切磋之音,閒坐談笑的迴響,下棋時落子的啪嗒聲……宮宴上有大臣酒後失言,她想尋個看熱鬧的搭子,轉頭去瞧王叔,總能對上王叔同時看過來的目光。

默契,溫情,陪伴,如父如兄……毫無破綻。

李歲寧後來想,或許起初的一切都是真的,所以從無破綻。

那麼,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了的?

大約是她成為皇太子開始。

外出征戰凱旋,返程時的李尚總下意識地記下各地風貌,她常會想著,此處風光不俗,待回京後可告知王叔,王叔灑脫不羈,喜好山川風光——

直到她不再是李尚,而成了李歲寧之後,她才明白,她的王叔喜好的不是遊歷山川,而是擁有它們,哪怕是以先毀掉它們為前提。

在某些方面,她這個做侄女的,和這位做王叔的,的確不乏相似之處。

或許正是因為足夠相似,才會有交集糾葛,他最初才會留意到她這個同是深宮裡的可憐孩子。

若她一直那樣可憐下去,而不是擁有了他未能企及的東西,或許他便可以一直是她的好王叔。

他起初大約是想養一隻同病相憐的兔子,誰料那兔子成了他心間猛虎。

她成為了他野心的參照,也於那一瞬間成為了他的阻礙。

槍影與回憶交織,攪碎了月色。

槍身相抵抗間,四目咫尺在望的一瞬,李隱終於未有急著閃撤,也終於開口,聲音低緩而顫動:「你不該回來的……此番這京畿,乃我所平!」

這是憤怒,也是不甘。

女子烏黑的眼瞳注視著他:「你拿什麼平下的京畿?我的謀士,和我的玄策軍嗎?——王叔。」

末了這一聲「王叔」,讓緊緊盯著她的李隱驀地笑了一聲——果然是她!阿尚!

「王叔的槍法似乎未曾精進,」李歲寧卸下對峙相抗之勢:「這次換我來指點王叔。」

女子沒有波瀾的聲音落下時,單臂揮轉長槍,呼嘯之音響起。

李隱震開這一擊,揮槍橫掃而去,李歲寧旋身躍起,李隱槍身掃空,掀起一陣疾風,掠起李歲寧的袍角。

李歲寧已然再次向李隱逼近,她身形移轉間,手中招式不斷變幻,或雙手交替制宜,或於近攻之際同時握槍,右手在前,左手在後,以槍頭為刀,以槍身為盾,合刀盾為一,攻守兼備。

她身法颯沓利落,如若流星,一招未畢下一招已至,一招之間包藏著另一招,旁觀者幾乎只驚見槍影如星痕,槍風如龍嘯,而難以辨認其具體招式。

而若說李歲寧如流星,李隱則如靜水,其力延綿不絕,其招式包納無垠——正如他一貫示之於人的寬和之相。

李尚曾以為這是人如其槍的體現,否則又怎能說他毫無破綻。

可假的總是假的,尤其是當假象無法再取勝時——

在李歲寧步步緊逼的緊密攻勢之下,李隱的槍法終於有了變化,開始變得急促,凌厲,陌生。

此時他已忘記了周身的一切,也忘記了自己的處境,亦不去考慮後路後果,此刻被困於這場對決中的他僅有一個念頭……他要用阿尚從未領教過的槍法勝過她,若是可以,最好殺掉她!

那玄衣女子在他眼中已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團魔障……她本也不是人了,本就是死而復生的魔障!

但接下來的對峙形勢卻完全脫離了他的預料。

他欲以凌厲的陌生招式攻其不備,然而現實卻換來了節節敗退。

若說他以昔日招式尚可在李歲寧槍下謀求生機,與她勉強平手的話,那在他看來分明殺傷力更強的陌生招式卻讓他迅速出現了潰敗的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