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堅持要讓她入京,但聖人也不欲置洛陽安危於不顧——

聖人讓汴州等地馳援洛陽,卻非是將希望全部壓在他們身上,未同意讓餘下六萬玄策軍離京,是出於對各方勢力、包括崔璟與崔家的提防。

聖人比誰都清楚洛陽的重要程度,而在聖人眼中,可用來保衛洛陽的利器,不止京中六萬玄策軍,還有如今的江都軍。

只是,女帝有意讓常闊率軍支援洛陽,而仍著常歲寧入京。

彼時於甘露殿內,魏叔易聞聽此言,幾乎是立刻道:【聖人,忠勇侯腿疾嚴重,今已無法領兵作戰,此法只怕不妥。】

【朕無需忠勇侯領兵上陣,如今常節使麾下不缺可用之良將,忠勇侯只需坐鎮軍中指揮大局即可。】

魏叔易沉默了片刻後,抬手執禮,罕見地開口道:【聖人此舉,恐會讓常節使生出被猜疑挾制之感……】

魏叔易話音落下之際,即察覺到天子的視線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知道,他說出這句話,是十分失矩的,幾乎毫無身為權臣的分寸可言,很容易招來天子的猜忌和不滿。

可是他要說,哪怕是為了大局著慮。

且他為天子近臣,越是如此關頭,越當據實直言——

讓她孤身入京,卻讓她行動不便的父親帶著她的將士去幫朝廷平亂……即便不談所謂世俗情理,只根據局勢人心而言,這亦是不妥的。

放在她身上,不妥。放在任何一個手握重權的節度使身上,都不妥。

天子此舉,著實危險,很容易便會逼生出新的亂象。

而在他說出這句話之後,殿內就此寂靜下來。

魏叔易只覺這份寂靜十分漫長,直到殿內的宮人皆無聲退了出去,只餘下了君臣二人。

魏叔易心中升起了一絲預感。

【魏卿,你當知曉,朕不是不分輕重一意孤行的君王。】

上首傳來帝王情緒莫辨的聲音:【淮南道節度使是何人,想必魏卿也已知曉了罷。】

他是聰明人,也是段真宜的兒子,到了此時,有些事大約已不是什麼秘密了。

魏叔易沉默著,只將微垂的頭與抬起的手微微壓低些許。

【朕與她,並非只是尋常君臣。】帝王的聲音裡有一絲以往從不外露的溫情:【哪怕未曾相認,朕亦提拔重用她,盡力給了她全部的偏愛和包容……朕若只將她當作尋常臣子看待,又怎會毫不設防,任由她壯大至此?】

【朕知道,她是為了大盛,而朕如今的所作所為也是為了大盛江山……朕讓她回京,也絕無半分欲圖對她不利之心。】

【朕只是想和她坐下談一談,與她共定這飄搖大局,一致對外——】

【朕以絕不傷害她的前提想要見她一面,這要求,難道當真就貪心到了十惡不赦的地步嗎?】

話至最後,帝王眼底似有了一縷茫然與嘆息。

但魏叔易聽得出,她是堅定的。

堅定的認為自己所行合乎情與理。

帝王話中無不透露出,她未曾將常歲寧當作過臣子來看待,否則必無那諸多放任與偏愛……因為未曾視作臣子,所以此次讓常歲寧入京,也是出於母親的身份,母親如此行事,便不必擔心會將女兒逼反,是嗎?

那一刻,魏叔易幾乎已不知能說些什麼了,他腦海中只盤旋著一句問話——原來,做君王的女兒,竟要比做君王的臣子,還要難上這許多嗎?

做君王的女兒,代表著即便君王對你做了她對臣子不敢做也不能做的事,你卻不能如尋常臣子一樣毫不顧忌地作出抗拒之舉……

聖人字字在言偏愛,可那些偏愛,並非是她索求來的,不是嗎?

她今生的功勳,即便是換作旁人來立,依舊可有今時之成就。

聖人言,待她從不忌憚,這話或許有一半是真……但他此刻隱約懂了,這份不忌憚,大約是出自聖人對母親這個身份的“依仗”。

這依仗必源於諸多往事的累積,母親從那些事情中看到了女兒的能力,也看到了女兒的恭順……所以即便隔了一世,依舊願意相信女兒不會真的反抗她,拒絕她。

但當下聖人之舉,分明是以母親之身,行君王權事,不是嗎?

天子的私心,要以大盛江山為名,要以母女情分為外殼……而這種種,無論如何粉飾,都改變不了算計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