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這樣的安定能夠持續多久,但此一刻,他心中忽有一份分明的感受,那便是,無論日後如何,他都會盡全力守住這份可貴的安定。

天色一點點暗下,飯菜香氣驅散了日落之後那一瞬間的孤寂茫然之感。

“怎麼還乾站著,來吃飯了!”

聽到母親的喊聲,駱觀臨應了一聲,轉身往飯堂走去。

駱澤很快也回來了,擦汗間,說起錢氏族人堪稱受寵若驚的反應。

駱母笑著聽罷,去了孫女房中。

駱溪難得回家中小住幾日,但大多時候都只是埋頭在書房中鑽研圖紙,家中人甚少會打攪她。

直到駱母來到桌前,埋頭於圖紙間的駱溪才抬起頭來,反應有些遲緩:“祖母……”

駱母看著孫女,笑著問:“溪兒,荔枝甜是不甜?”

駱溪點頭:“甜的。”

“甜什麼甜!”駱母伸手戳了戳孫女的額頭,嗔道:“憨丫頭,你都沒動呢!”

見那兩顆被剝好的荔枝還在碟子裡,駱溪略回過神,赧然失笑。

“成日跟喝了三兩黃酒似的……”駱母拿小木叉紮起荔枝,送入孫女口中:“快些吃了,跟祖母吃飯去!”

駱溪張口咬住,甜得滿眼笑意。

同一刻,王嶽看著面前一大碗的荔枝茶,神情十分茫然。

他不解,他的老母親一把年紀了,何故還非要事事親力親為,尤其是在折騰飯食這件事上……

母親將他帶回的荔枝剝了果肉去核,拿來搗碎做茶,他聽到此處,尚覺正常,夏日飲上一碗冰鎮荔枝果飲,加上兩片薄荷,也是一大妙事。

可隨後他意識到一處不對,今日乃是三伏天的最後一日,而他的母親崇尚三伏天不飲冷食,以便達到冬病夏治之效……

當王嶽考慮到此一點時,搗碎後的荔枝已經下了湯鍋。

他的母親熬了好大一鍋荔枝湯茶,並佐以生薑肉桂等香料。

熬煮完畢之後,令人裝了滿滿兩大桶,拎來了前堂。

王嶽當初是舉家遷來此處,族中叫得上名號的幾十個人皆等候在此,準備一嘗荔枝風味,猝不及防地卻等來這麼兩桶熱湯,遠看冒著熱氣,與豬食幾分神似。近瞧飄著浮沫,同泔水亦有共通之處。

王母給每人盛了一碗,並慈愛地下達一種近乎雪上加霜的命令:“快趁熱喝!”

王嶽久久無言,心中默默作了一首《祭荔枝文》,上一回讓他覺得死得如此冤枉,乃至死不瞑目的食物,大抵是母親端來的那一條西湖醋魚。

次日,蔣海也收著了一匣子荔枝。

蔣東家為此甚是欣喜惶恐,反覆瞧了又瞧,很是愛不釋手。

他家中剛滿十三的次子見得父親模樣,不禁道:“……一匣子荔枝罷了,父親怎稀罕到這般模樣?”

這東西有錢便能買到,而能拿錢買到的東西,對他們蔣家來說根本沒有稀罕一說。

“你這蠢材,簡直毫無長進!”蔣海擺手驅趕次子:“去去去,好好同你大哥學學去!”

“近來大哥忙得都見不著人影……”

見次子嘀咕著悻悻然離去,蔣海又罵了句:“不成器。”

“二郎君年紀還小,慢慢教著便是。”賬房先生笑著說了一句,看向那荔枝,等著蔣海開口交待。

“已經出伏,眼見要入秋了,不如送些布帛去,給善堂裡的孩子做些衣裳。”蔣海邊說,邊琢磨著:“料子不必太好,省下來的銀子多置辦幾匹布更實在,節使大人不喜歡底下的人做錦繡面子功夫,當是合算實用為上……”

賬房先生點頭應著。

蔣海又道:“再置辦些筆墨紙硯,送去無二院……”

無二院以考核的方式入學,不收取束脩,平日裡的食宿筆墨等耗用則需要學子們自理。但因有些學子過於貧困,無法負擔筆墨花銷,經無二院瞭解情況之後,便會無償向他們提供基本所需。

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類學子與無二院之間的羈絆,便註定更加密切。

一番商議罷,待賬房先生離去後,蔣海讓人將荔枝收好,放入冰窖中,自己則哼著小曲兒回了後院。

雖說是花了銀子,但蔣海的心情依舊很好,這份好心情背後的原因也很樸素——他賺到的,遠比花出去的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