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佛堂的門被下人從外面推開,一道清瘦的人影隨著門外洩露進來的光線,一同出現在了馬婉的視線當中。

已是三月末,立夏在即,來人身上仍然繫著薄披,披風下一襲銀灰色繡竹長袍,與其周身溫潤清雅之氣相得益彰。

他走進佛堂中的動作並不急促,但他的目光第一刻便尋到了馬婉。

從聽到動靜便站起身來望向門口方向的馬婉,未曾錯過他這道尋找的目光。

四目相視,馬婉心絃繃緊,眼圈紅紅,欲像從前一樣喚一句“世子”,卻是未能開口。

多日未見,她全然不知他這些時日的態度與想法,以及他此時來意,於是身處這般處境的她不敢冒然開口,更不知能夠說些什麼。

四目相對的瞬間,馬婉腦海中閃過萬千思緒。

這一切要從去歲冬時,她收到的那封家書說起……

祖父於信中讓她暗查榮王府與司宮臺掌事喻增暗中是否有牽連往來,並給了很明確的線索指引——喻增入宮前,有兩名相熟的同伴曾被送入榮王府為僕。多年過去,一人已不在人世,餘下一人當年則隨榮王一同來到了益州。

據馬婉查實,那人如今是益州榮王府中的一名小管事。論才幹資質,此人只是中等,論出身來歷,則比不過榮王府中的那些家生子,能得一個管事之職,也是多年熬出來的資歷。

故而,客觀而言,此人並不算得榮王重用,但祖父既有明示,馬婉便只能試著去做。

也正因此人在榮王府不上不下的處境,馬婉才能以世子妃的身份,很“順利”地將其籠絡。

之後,此人暗中待馬婉這個世子妃,也有頗多巧妙示好,透露出很樂意為馬婉所用的討好之意。

一次,馬婉擇了時機,旁敲側擊地向此人打聽了與司宮臺掌事喻增有關的舊事,此人並未表露出異樣,也未否認自己與喻增幼時相識的經過。但他告訴馬婉,自喻增入宮後,二人便逐漸沒什麼往來的機會了,末了又感嘆“同人不同命”。

雖然沒有提供什麼有價值的訊息,但對方看起來是再正常不過的反應,答得也很細緻用心,未有迴避或敷衍。

但此人離開後,馬婉心中卻一陣陣發寒,湧現出難言的不安。

正因對方的反應太“正常”了,甚至在她問起喻增時,連一絲驚訝都不曾流露,而且這是一樁比她的年紀還要年長的舊事……對方竟一點也不好奇她是如何知道的?她又為何會問起嗎?

這是身為聰明人的體現,還是另有緣故?

那一夜,馬婉徹夜未眠,想了許多,關於這名管事的,關於榮王府的,關於祖父和聖人的……

次日,她照常去給榮王妃請安,卻在即將離開時,被兩名婆子行禮攔下,只道王妃病情難愈,請她去佛堂為王妃持齋抄經祈福。

身為兒媳,尤其是李家兒媳,為婆母侍疾或祈福,都是極常見之事,她也曾主動提出過,但王妃每每都含笑道“有這份心就夠了”。

所以這不會是王妃的意思……再聯想到昨日自己與那管事的談話,馬婉很難不多想。

她下意識地說想先回去準備一二,但那兩名婆子恭順的態度中卻透出強硬,只稱“婢子們自會為世子妃備足一切所需之物”。

那一刻,馬婉腦中轟鳴,再無半分僥倖。

那名管事必是將她探聽之事傳到了榮王耳中……

誠然,她探聽的手段也並不高明……可放眼這偌大的榮王府,處處皆是盯著她的眼睛,而無一可為她所用之人,她並沒有更加穩妥周全的手段可用。

最重要的是,祖父在信中交待她【務必查明此事】……她如此處境之下,這【務必】二字,本身就代表著冒險與不惜代價。

可如此隱秘之事,倘若是真的,又當真只是她不惜代價便可以查明的嗎?

按說祖父不會如此異想天開,聖人也不可能會……

她也並非蠢笨之人,所以從看到那封家書開始,便察覺到了這樁差事的意義,或許並不在答案,而在她聽命行事的過程。

她覺察到了異樣,也意識到了危險,但她不能不去聽從祖父的安排……只仍寄希望於榮王府是“清白”的,私心裡只盼著聖人可以透過此事打消疑慮。

但這些時日她對益州的形勢變化也非一無所察,心底那根弦,在不覺間已經繃得極緊極細了。

在冰冷的佛堂中過夜的第一晚,在陪嫁侍女蘭鶯再忍不住的一聲哭音中,馬婉心中那根弦終於還是斷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