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慶之眯著眼,“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

唐順之點頭,“王師留下的這八個字,我琢磨多年,直至前陣子在北方遊歷,看到一個部族有老人過世,那些人圍著老人舞蹈歡呼。我有些不解,便問:老人離世不該悲慼嗎?那些人說,老人的魂魄脫離了苦海,難道不該歡慶?”

“部族的日子艱難,活著便是煎熬。恍若受刑。”蔣慶之說:“如此,離去反而成了解脫。”

“人皆怕死,我也不例外。”唐順之溫聲道:“王師所說的八個字,實則便是對心學的點睛。天地大囚籠,肉軀小囚籠。不懂這一點的,如何學都脫不開紅塵羈絆。”

“那麼,老唐你可能超脫?”蔣慶之問。

“不能。”唐順之笑道:“還是你那句話,但凡人還需吃喝拉撒,就存在慾望。慾望存,人就會有貪嗔痴……如何能超脫?”

“所以,一切都是肉軀這個小囚籠的問題。”

“是。”

“老唐,你往日可不會說這些。”

“你太緊張了些。”

“有嗎?”

“我遊歷天下,見過各形各色的人。有人善於偽裝,但卻不知什麼都能偽裝,眼睛卻不能。眼,乃心聲。”

蔣慶之眨巴了一下眼睛。

“當初我在京師時,見你遇到事兒宛若閒庭信步,可雙眸中卻隱含焦慮。此次我在南方準備出海,得知陛下啟動新政,你將會執掌新政的訊息,便想到了這個。”

唐順之微笑道:“我在想,那個執拗以拯救大明為己任的年輕人面對著這個天下時,他可還能從容?我想……不能!”

“所以……”

“所以,我來了。”

蔣慶之默然,良久笑道:“好吧!我承認是有些焦慮。”

“你是人,不是神。偌大的攤子擱在肩頭,幫手卻不多。不焦慮才見鬼了。”

夏言來了。

“別裝了小子。”老頭兒嘆道:“老夫今日在外打聽了一番,都說你心狠手辣,可老夫卻想說,論心狠手辣,你還差得遠!”

唐順之點頭,“這話說的沒錯。慶之,你有大志向不是壞事,可大志向得匹配手段。心慈手軟……只會害人害己。”

“你面對的是一個王朝,一個王朝的興亡。你的心慈手軟只會讓對手們得意,只會讓新政折戟……想想范仲淹,想想王安石。一路哭不如一家哭,這才是新政的核心,而不是什麼道……小子,你走偏了。”

蔣慶之苦笑,拿出藥煙,“你們都在這等著我呢!”

“你以為徐渭和胡宗憲沒看出來?看出來了。”夏言說:“不過那二人知曉說不動你,便悄然和老夫商議。”

“那老唐呢?”蔣慶之問。

唐順之說:“我並未參與。”

老唐是自己發現了蔣慶之的問題。

“老夫本想尋機和你說說此事,沒想到荊川先生卻率先發難,好事兒。”老頭兒笑道。

“我心慈手軟嗎?”蔣慶之捫心自問。

“沒錯。”唐順之說:“你對楊驍動手看似有謀劃在裡面,可骨子裡還是嫉惡如仇的性子在起作用。慶之,執掌新政,便是執掌國祚。嫉惡如仇也是心慈手軟!”

這話宛若驚雷,讓蔣慶之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