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晴兒跟了王爺,就是再不濟,這輩子吃穿不用愁。

柳樂早就在心裡搖頭。先前,她模糊聽見董素娥看好譚家一位公子做女婿,不過不知是計晴不願還是怎的,並未明著提出來。後來生出這場變故,計晴的親事自然更得放緩再議,不過她還沒滿十九歲,將來總可以消消停停挑選一位如意郎君。無論如何,豈能拿她當物件交易,拿她去賄賂晉王?

等計晴走遠,柳樂直言不諱道:“不行,不能為了救哥哥,卻將妹妹搭進去。大哥和晨大哥知道,也斷不會答應。何況這還是往好了想,能不能救出人都不一定。我也見過這位王爺——雖說那回是給我們解了圍,他不過順便的事兒——我看他不像是個仁人君子。他連給個正經名分的誠意都沒有,又怎會幫我們?咱們勢單力薄,不是正好任他揉圓捏扁?上次我聽見別人議論,說先前他身邊好像有位平民女子,如今似乎下落不明,——足見此人不可靠。若他騙了晴妹妹,再將她棄之不顧,豈不是毀了晴妹妹一輩子?”

董素娥頓足哀號:“現在這個樣子,晴兒就是嫁,能嫁個什麼好人家?她的一輩子已經毀了。你當我願意拿晴兒換晨兒?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做孃的不疼他們,還有誰會疼?都撒手不管,光憑我一個老太婆,錢也使了,人也求了,除了著急忙活地抱佛腳,還能再想出什麼別的法兒?晴兒跟了王爺,就是再不濟,這輩子吃穿不用愁。晨兒關在監裡,是死是活都沒個準信兒,想見一面比登天還難,萬一在裡頭出點事情,那時候什麼也晚了,我和晴兒靠誰去?左也靠不得,右也靠不得,少不得醫好眼前瘡,剜卻心頭肉!”

柳樂見婆母稀裡糊塗,且還大有埋怨自己之意,本欲再辯幾句,轉念又想現下不是自家人吵架的時候,越吵越亂,便壓下氣,閉口不作聲了。她心裡還在琢磨,晉王果真是要趁機霸佔計晴?雖見過幾面,可是對他那個人,她一點兒都看不明白,總覺得他身上有種說不出的古怪。不過萬一他真是受謝音徵所託,沒有其它存心,豈不是錯怪好人?反正他要來是擋不住了,剛好也免了自己上王府,等他來過再說罷。

高嫻也勸道:“柳妹妹也是為晴兒著想。而且,雖說跟王爺,比起尋常做小不同,可若是太不像樣,父親面上恐不好看。”

“性命重要還是臉面重要?你們父親就是把臉面看得太重,早舍下臉去求人,早沒這些事了。”董素娥又哭起來。

高嫻忙說:“不過我看,王爺未必不肯給名分。說不定他就是打算先辦妥二弟的事,再差人說媒。這次只是來打聲招呼,好讓咱們不要太著急。”

“對,對,恐怕是這個意思,我是糊塗了,怎麼沒想到。”董素娥連聲贊同。可她擦幹淚後,眼神又黯淡下來,發愁地看著四周,“這兒太破舊寒酸,王爺來了坐哪兒呢?站、坐都沒個地方。我說得去哪裡借幾樣傢俱來擺著,趕不趕得及?”

柳:“打掃打掃就行了,咱們茅屋草舍,也是幹幹淨淨的,不怕髒了誰的腳。”

董素娥又悲泣道:“他什麼時候來,用不用飯?總還要招待茶水,這可怎麼辦,一上來就要開罪人——計家也是世代詩書,連只像樣的茶杯都尋不出?王爺不曉得,還以為咱們故意怠慢他。如今再出不得差錯,罷,罷,把我的頭面取出來賣了,好歹買幾只杯子。”

計家當然不至於尋不出茶杯,緣故是搬家之日到底太過倉促,多少細軟都顧不上收拾,誰還記得茶具,故只帶了平日裡用的一套,——也不知該怪丫環沒捆紮好,還是怪小廝毛手毛腳,就這一套搬動中偏生又摔爛了。

想起這些雞零狗碎的狼狽事,勾出新愁舊恨,董素娥悲從中來,哭喊著喚人:“去看看我那匣子裡還有什麼,索性都拿出來賣掉,成不成就指著這一回了。”

柳:“咱們家現今這個狀況,王爺又不是不清楚,沒必要打腫臉裝胖子。我那隻鞏縣窯杯子,雖不是值錢東西,總算是件古物,外面不容易見到,充得過去。我好好擦洗一下,對付著使吧。”

高嫻也在旁勸說,董素娥聽了方不言語,慢慢地止了哭,算是預設了。

話一出口,柳樂便心中暗悔:杯子是她父親家中傳下來的,一次母親說幹收著也無趣,因恰有五隻,便取出分給全家人用。五隻陶杯造型古樸,分別是黑、青、黃、綠、藍五色,她選了只藍的,愛它釉色豔而端凝,又喜它不輕不重,趁手易握,日常喝茶喝水,用了好多年。她從不和人共用杯盞,只是那一回,禹沖又要出門,臨行前道別,在她屋子坐了一會兒。她說:“我去給你泡些茶。”禹沖攔住,“我馬上就要走了,你別動。”她也不想走開,就拿她的半杯茶給禹沖喝了。

如今杯子拿去給王爺用過,她不能再留著。柳樂心頭作疼。

這時聽婆母嫂子又商量待客的果品,她負氣說:“用不著白白忙活,他們出門,大概本來也不會隨便吃外頭的東西;茶葉現成的——他不是送了些嗎?我這兒還有些零碎銀子,等會兒我和大嫂出去買幾樣點心果子,擺著好看。他不肯吃咱們自己吃,筠兒、筱兒吃。”

大家都無甚話說,高嫻又問:“父親是什麼意思?若王爺明日果真提起和晴妹妹的事,萬一父親不肯,談僵了——”

董素娥想了想,道:“你們父親那兒,先不要多說。我告訴他,王爺既提出要見我,可能是有些話對我說方便些,讓他不要摻和,到時候避開。等我問明白王爺,再作計較。王爺來了,讓陳嬤嬤帶筠兒、筱兒出去玩,讓巧鶯在外頭上茶,你們兩個坐在裡屋,留神聽著些。我怕跟前一慌忙,聽岔了意思。”

柳樂也正有此意,董素娥卻看她說:“你們只聽著就是,不管是說好話歹話,都等著下來咱們再慢慢商量,可別當場叫喚起來,把事情弄壞了。”

“我曉得,王爺沒走之前不能出聲。”柳樂答應了。

董素娥又說:“讓晴兒也來聽聽,願不願在她,省得來日又是我落一場埋怨。”

當下計議已定,各人自去忙活不提。

次日上午,董素娥拿出幾個錢,叫人帶兩個孫女出門玩耍,並對計銜山說:“王爺這時來,能為何事,一定還是為晨兒。只不知他是打算如何。有些話老爺不好一下子應承,倒不如我先探探口,等回來再和老爺討主意。我一個婦道人家,又沒多大見識,破著老臉求他一求能怎的?說得不好,他也不能見怪。他來這兒,必然不備轎馬,算不得正式拜訪,再說我們想管待也沒的管待,含糊些算了。你一向身上不大好,幹脆推病,見個禮就罷了。”

計銜山如今下得了床,只是經過這番,精神大不如前,已顯出老態來。聽董素娥如此說,他半日提不出異議,只緩緩點一點頭。於是,一家人胡亂吃了幾口飯,專一等候晉王。

正午後又過了半個多時辰,管家媳婦慌忙跑進屋,壓著嗓子說:“來了,來了,王爺現和老爺在廳裡見面,只帶著一個跟從。”

董素娥趕緊把媳婦女兒向裡屋推,“快進去坐好,千萬莫出聲響。”她急忙整整衣裙,走了出去。

三人挨著在床沿坐下,個個屏息凝神。隔一道竹簾,外面的動靜聽得清清楚楚。一陣腳步響起,是管家帶王爺過來了,董素娥迎上前,將他讓進屋子。

晉王道:“請老太太轉上,受小侄一拜。”

“豈敢,豈敢,蒙王爺不棄下顧,老身惶恐。”

“是小侄久疏問候了。”

“快請坐。”

外面謙讓再三方才坐下,只聽董素娥說:“王爺休嫌輕慢,家中遇事,臨時在此落腳,只好請王爺將就用些粗茶。不,不,瞧我一張嘴就胡說,這茶是極好的茶葉,只是我家裡尋不出好水,拿井水煮的,真是糟蹋了天物了。”

“茶葉算不上好,不過這只杯子倒不俗,我瞧像是唐朝的東西。”

“王爺慧眼。”董素娥笑道,“不當在王爺面前自誇,不過我們計家說起來也算是舊家。家下有幾件世傳不值錢的舊物,王爺見笑了。”

“這不是十三圓圓的芙蓉酥?他們家的杏仁酥最好吃,只是恐怕不容易買到。”

“家裡媳婦備的,小人兒家,能見過什麼,哪懂得東西好壞,王爺多擔待。”

柳樂在屋內聽見,險些哼出聲。十三圓圓是家糕點鋪子,製作的各種點心都好吃,杏仁酥又是其中最受歡迎的一樣,每端出來,一盤子一霎便被搶光了。昨日她沒買,一則根本買不到,二則便是有,杏仁酥價錢那麼高,她可不願為這個太花費,——連芙蓉酥她尚且嫌貴,只是為它樣子好看,這才咬牙把身上不多的銀子又破去些,本以為足可以充得過,沒想到晉王爺這等眼尖口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