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安得 謝蘭幽一邊渡氣,一邊抬手給無天……

謝蘭幽一邊渡氣, 一邊抬手給無天擦拭額上的汗珠,無天搖搖頭,伸手軟軟一推, 欲推開她。謝蘭幽也不強求, 收回給他擦汗的手,按在他身前要穴上替他推宮過血, 過了數刻, 無天仍是精疲力竭之態,謝蘭幽見他雖在好轉,但恢複甚慢,只當是此處佛氣彌漫之故, 於是抱著他回轉靈山。

她一路避開眾人,回了自己在靈山腳下的屋子,將無天抱上床, 自己挨著床邊坐了,讓他躺在自己腿上,一邊給他揉捏要穴, 一邊問道:“當初是誰對自己信心滿滿, 現下又是誰倒地不言?你都這個樣子了,還不想個法子將緊那羅收回來嗎?”

無天給她醫治了片刻,精神稍稍複原,聞言冷冷道:“不要你管。”謝蘭幽道:“若不是你我乃是合作的盟友, 我才懶得管你的破事。當初結盟時說的好聽, 現在把自己變成了個定時炸……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爆炸的五雷法,你要是真有個萬一,我可怎麼辦?”

她這句話言出無心,無天聽在耳裡卻是別有一番滋味, 他道:“那你想怎麼辦?”謝蘭幽道:“自然是你將緊那羅收回來。”無天冷哼一聲,謝蘭幽心知勸說也是勉強,便轉過話頭道:“靈童我找回來了。”

無天大喜,問道:“他在何處?”謝蘭幽嘆道:“現下在靈山。”無天聽她言語之中似有異樣,問道:“你心情不好?”

謝蘭幽沒說話,沉默了一會,才道:“無天,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無天道:“但說無妨……除了緊那羅,別的但說無妨。”謝蘭幽心心中嘆了口氣,說道:“我原以為,我會見到個小號的如來,可沒想到,靈童雖是靈童,卻不過一個垂髫稚子……我見到他不顧一切給那乞丐吸痰,心中很不是滋味。”

無天在她懷裡斜了斜身子,問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謝蘭幽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靈童現在是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幼童,殺了他,我覺得不妥。”

無天離開他的懷抱,直起身子,望著她水一樣清澈的眸子道:“他不是普通的孩子,他是靈童,是如來的轉世。如果不殺他,總有一天如來會回來。”

謝蘭幽道:“那就讓他回來吧。選賢舉能、清明政治,我不相信在我做了那麼多努力之後,諸般地仙、鬼仙和散仙還會願意回到原來的那個天庭和佛界。”

無天道:“那只是天界的基層,那些天仙和佛界諸聖,肯定很願意重新回到原來的世界。”謝蘭幽道:“大凡犯過事的,我們都按律處置了,剩下的未必有這個心思。即使有這個心思,沒有基層願意給他們做事,他們又從哪裡找回往日的榮耀?”

無天見說她不通,一氣之下竟然站了起來,怒氣沖沖道:“就算如此,那我們的靈兵靈將呢?如來不會放過他們!”

謝蘭幽道:“如來會不會我不清楚,但是喬靈兒會,他是個心地純善的孩子,如來可以不管涇河龍王,但喬靈兒卻會給街邊的一個乞丐吸痰,他們根本就是不同的人,如來已經死了,喬靈兒才是活著的。我不能看著這麼一個無辜稚子因為這種理由被殺。如果我們做了這樣的事,終有一日,你我會與我們痛恨的人再無區別。”

無天一掌擊在身邊的博古架上,直震得千年老樹做的架子嗡嗡作響,沉默片刻,他低聲道:“這個喬靈兒,就是如來的轉世,他們是一個人。我不知道你看見他做了什麼,現在他或許是個純善之人,但早晚有一天,他會變回如來,到了那個時候,你所做的一切,你所要保護的一切,還有你理想中的那個世界,都會被他一一毀去。”

謝蘭幽一句“如果真有那天,我會不惜一切代價對抗他。”幾乎就要脫口而出,然而她適時的將這句話吞了下去。所謂不惜一切代價,這代價中是否有別人的淚水?謝蘭幽不敢回答。可是僅僅因為出身,就殺死一個從未做錯過什麼的人,這也絕對不在謝蘭幽的道德範圍中。

不憐惜一人者,不會憐惜天下。為了天下蒼生請無辜者獻上生命,都不過是對權力無窮盡的渴望的藉口,可是無天的顧慮並非毫無道理,謝蘭幽願意為之一賭,但她又有什麼資格,拿同袍的性命去賭呢?

她心中翻來覆去,不知怎的,想到了自己不久前在山洞中給喬靈兒講過的故事——劍雪無名一時心軟,致使赦道開啟,魔界降臨,給人間帶來了無盡的災劫。可劍客何其無辜,劍雪無名難不成要為了可能發生的事,殺死自己多年的至交好友麼?

她迷惘不解,心中失神,嘴中不禁喃喃道:“這世間難道當真沒有兩全之法?”

無天尚未回答,忽聽門外傳來一句稚嫩之音,道:“不錯,這世間當真是沒有兩全之法。”謝蘭幽身子一抖,大驚失色,上前去將門向裡一拉,門外站著一個三尺來高的童子,正是喬靈兒無疑。

謝蘭幽從來就是天地不畏的性子,但此刻見到喬靈兒清澈的雙眼,心虛之感竟油然而生,踉蹌著向後退了一步。

喬靈兒抬起腳來,邁過門檻,進了屋內,昂著頭目視二人,問道:“我能問一個問題嗎?”無天點了點頭。喬靈兒問道:“我是淮?”無天略一思索,道:“這個答案你早就想知道了,對吧?”:喬靈兒點點頭。無天道:“你是如來佛祖的轉世靈童。”喬靈兒聞言雙目瞪圓,似是呆住,又似不敢置信。

原來謝蘭幽將他寄到竹君處離開後,竹君一方面為了保護,一方面為了軟禁,便將他安置在自己的房間裡,囑咐他不要出去。喬靈兒非是好動的性子,雖是眼見種種奇景異情,想到竹君既是謝蘭幽託付之人,心中也聽他的話,將遊玩之心按耐下來,獨自待著。

他生而早慧,喬父自他三歲便教他讀書習字。他一個人院子裡玩膩了,心中正沒趣,恰巧看見書房大門洞開,便進去爬到椅子上,翻著書桌上的書本紙張細細看來。

可巧竹君書桌上全是邸報,喬靈兒好奇之下,竟把無天與謝蘭幽佔領三界之後,所行的種種革新弊端,平反冤獄之事看了一個齊全。他年紀幼小,心中卻頗有主見,謝蘭幽又特特命令陳曦樂將邸報寫激情一些,他一看之下,只覺熱血沸騰,心想自己竟能和這班人一同主宰未來,當真是止不住的心潮澎湃。只迫切的想見謝蘭幽,一舒胸中塊壘。

這一日喬靈兒腦海中都在翻來覆去的想這件事,到了夜間,聽說謝蘭幽帶著那個什麼“無天”回來,他起身下了床,悄沒聲息的跑到院子外面,但聞樹葉沙沙,蟲鳴聲聲,四周靜謐十分,杳無人聲。

月光傾瀉而下,清泠皎潔,映照前路,喬靈兒壯起膽子,走出數百步,到了先前謝蘭幽將他交給竹君的偏殿門前,推門一看,才發現屋內鋪著數百張桌子,桌上對著一摞高過一摞的卷宗,如冰的月光穿窗而過,映在地上桌上,宛若清澈見底的寒潭。

喬靈兒這才明白這裡是辦公的地方,他不知謝蘭幽住在何處,只好舉步回房,誰料花園曲折繁複,更兼來時路長,喬靈兒竟然不辨東西,迷失在其中,他只得沉下心來,向著一個方向邁開步子,期盼能找到人將自己送回去。

行了片刻,轉過一處長廊,只見遠處一間屋子還亮著燈火,窗格上映著一男一女兩個人影,其中一人看上去與謝蘭幽十分相似,喬靈兒當即心中一喜,向燈火處跑去。跑到近前,卻聽出二人是在爭執,此時他已聽出那女子就是謝蘭幽無疑。依著他的性子,是絕不肯聽人爭吵的,剛要去遠處亭子裡坐上片刻,等他們吵完了再上前敲門,便聽到謝蘭幽道:“如來會不會我不清楚,但是喬靈兒會!”

喬靈兒心中頓起好奇,心中道:“聖人說,非禮勿聽,但他們吵架既然是與我有關,那麼我聽聽也不算的非禮。”當下走到門邊,依門而立,靜聽裡面傳來的聲音。

也是無天與謝蘭幽二人太過自信,從沒想過兩人的談話竟然有人膽敢偷聽,更因二人此時心情激動不已,且思緒中有萬千心結難解,才讓喬靈兒一個三尺童子,聽去了如今這三界中法力最高之人的談話。

喬靈兒出門初時,心中好似有團不斷燃燒的烈火,此時在門邊站著,聽謝蘭幽與無天的爭執,卻似被人當頭澆了一盆冰涼涼的冷書,一時間竟似魂魄出鞘,漂流在虛空之中,被狂風卷來呼去,好似無根的飄萍,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一陣風自北吹來,這本是夏夜涼風,竟然叫喬靈兒生出一股凜冽如刀之感,恰如那日雪山洞窟中的不停呼嘯的狂風,夾著刺骨的寒意和雹子一樣的小石子。

恍惚間,喬靈兒好似回到了那個幽黑深沉的山洞,洞中盤坐著一尊枯骨,枯骨邊上有一池冰水,水中立著一朵才露尖角的黑蓮。謝蘭幽的聲音似乎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那聲音中有數不盡得嘆息和哀婉:“這世間難道當真沒有兩全之法?”

他不知怎地,竟想到了在那洞中,謝蘭幽所講的那少年與劍客的故事,心中一股上不去下不來的酸澀之意陡然升起,嘆息道:“不錯,這世間當真是沒有兩全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