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適才只看到一隊兵士手中牽著繩索,繩索上綁縛的不是雞鴨,也不是牛羊,而是一雙雙的手掌,人的手掌!

那些被牽引之人赤條條的,只有襠部繫有粗爛麻布,他們就這麼被人牽引推搡著,帶上了這如玉石一般,光潔浩大的雄偉祭壇,祭祀那偉大的,光輝的,神明的祭壇!

他們的口中也被塞滿了破爛麻布封堵,口中似乎是在嗚咽著,臉上也寫滿了駭人的驚恐,臉上涕淚橫流,渾身都在不住的顫慄,被綁縛的他們動作同樣詭譎,比那卜官更甚,可那醜態又無助的動作卻讓人根本笑不出來,那是對生命的本能追求,比怎樣震撼眼球的舞蹈都要更加令人窒息。

周到剛剛那一眼只能看到四個人,兩男兩女,最小的小女孩比阿貝還要年幼一些。她似乎還不知道稍後在她身上會發生一些什麼可怕的事情,髒兮兮的消瘦小臉上,此刻寫滿了疑惑與錯愕。

這四張臉!這四張臉!如何能夠在他的腦海裡擦去?想來,畢生也難以忘記,恐怕,隨著時日的加深,那四張面孔也只會愈加深種,生下根,發了芽,根深蒂固。

伍沔見他這副樣子,大概能夠猜出他看到了什麼,便也顧不上什麼禮儀,立刻出手拽了一下週到袖袍,沉聲道:“莫看!髒了眼!”

周到睜紅了眼睛,偏過頭來看他,一雙眼睛都空洞洞的,陌生的嚇人,自那‘太簇樓’之後,伍沔便領教過了他這身臭脾氣,心裡一時毛毛的,立即便沉聲告誡:“你就當那卜官作孽!這事兒誰敢管?老周,可千萬別犯渾!這是掉腦袋的,你擅敢動一下,阿包阿貝都脫不了身!”

周到聽了,胸膛一陣起伏,穩了好一陣心緒與鼻息,這才小聲沙啞地擠出了一句:“幹我什麼事。”

他收回了雙手,直起身來。

他攥緊雙拳,卻緊閉雙眼,再不敢去看……還好,除了老伍,他這無禮的行為也因旁人緊閉的雙眼給忽視掉了,人群裡沒有人能夠看到一個直挺挺的渺小身影,就這般突兀的混跡在他們身旁……

在這姑蘇,在這十餘萬人的下元祭禮上,沒有人注意到他,就像也不會去在意那些個‘雙腳牢牲’一般。

李白在心中咆哮:【此等陋習!受之安敢稱神明耶!?】

“咯咯。”周到顫抖著,此時輕輕的笑著,卻又無奈的笑著,因為咬緊的牙關,他的笑聲是如此的奇怪,嘴角被他緊緊咬下一塊,淌下一抹猩紅。

【老李!】

【老周!忍耐!別做傻事!】

【嗤……這就是神明嗎?】

【你……又想家了?】

【不……我不回家了!我要把這裡變成家!】

李白此刻沒有一絲猶豫:【那就去做吧!】

又是一陣膩膩的腥風襲來,周到幾乎作嘔,隨之號角聲停息,一眾虔誠的人兒直起身來,伍沔扭頭打量了周到一眼,只見他仍然死死緊閉著雙目,臉上卻一片寧靜,似乎是睡著了一般。

之後司命官又說了些什麼,周到再也沒有理會。

十牢祭鼎被力士挑起,向平江河行去,周到也沒有理會。

眾人尾隨伍尚和一干童男童女來到這平江河岸獻牢,他也沒有理會……

他就像是一隻牽線木偶一般,由著伍員與伍沔在一旁拖行走完了全程,任憑二人如何操控,他都只是機械性的做著。

直到這祭典來到了尾聲,所有人都混雜在一起雀躍狂歡。

待那些童男童女臉上洋溢著歡笑,愉悅得將腰間挎著的竹籃捧起,將裝著的豆泥一枚枚撒向河水中,他只是怔怔地瞧著。

看著眼前所有的陌生人都是那滿含愉悅的歡鬧場面,周到回過了神來。

他努力假裝著,學著周遭所有人一般,掛滿了歡愉的笑容。

他不願格格不入,不想孤零零的,只想跟旁人一起去分享這盛大祭典的幸福喜悅。

只不過此刻,那些快樂,他卻是再也體會不到了。

這時的他就像是一個孩子,只覺得很委屈。

當童子童女們拋灑完豆泥,一干孩童嬉戲笑鬧著爭相上前哄搶,一干長輩眼含無盡滿足地看著他們玩鬧。所有人都載歌載舞,去享受這份喜樂美好,品味這份濃濃的幸福歡愉……

他只是大笑著,與開心的陌生人手牽手,圍著篝火,一起舞蹈。

但目光,卻未能投向這邊幾十萬人的隆重喜慶狂歡。

他的眼睛不時望向不遠處的河上,那裡有著一艘孤零零的大船,那船上載有七尊上著封條的大鼎,正被力士們扛著,一一擲入河中。

只有他知道,此時躺在這伶仃陰冷的河底,在這其中某尊鼎內,有著一張髒兮兮,充滿疑惑的少女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