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更深了。

百損道人忽然收回了回憶的目光,他將手中的殘酒一飲而盡,輕輕放下杯子,“你就是仇統?”

他並不回頭,也不起身,話語的內容看似驚訝,實際上語氣平澹, 彰顯出淵渟嶽峙的大家風範,令人深感他一切盡在掌握的宗師氣象,好像無論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發生,都瞞不過他那顆歷經滄桑的老人心思。

李忘塵從百損道人的身後慢慢走出。

他衣衫全黑,戴著的面罩也是黑色,揹負大刀,全身上下僅有一雙眼睛顯露出來,以及斬鐵草上類似於有神智般自由移轉、吞吐不定的血色紅芒。他從黑暗之中走出來, 不像是在此前就有形體,而像是剛剛才被一處處、一寸寸的黑暗給凝聚出來。

百損道人仍然看也不看他一眼,彷佛這年輕的小輩並不值得他多加留心,更給人強烈的威嚴與氣勢。

“你驚訝於我的到來,但是你不願表達自己的驚訝。”李忘塵卻忽然道,“這會讓你覺得自己落伍了,被一個小輩給嚇唬住了,所以你刻意表現得像是早有預料,實際上你對我好奇得要死。但另一方面,你也驚覺我有膽子挑戰你,一定有所把握,是以害怕方應看、狄青麟潛伏在旁,三人合攻,對嗎?所以你同樣需要故弄玄虛,試探我的虛實。”

老頭想要裝逼, 他可不給機會。

若有第三人在場,會發現百損道人的所謂宗師氣象、大家風範,只維持不到一句話的功夫, 便成為了個被戳破的虛假謊言, 僅留下表面的丁點模樣殘留。

百損道人沉默了半響,驟然長身而起,轉過身來,“你果真如傳聞所言,是有橋集團的人?”

在說話的時候,他的雙眸緊盯李忘塵,剛才還氣態澹定的武林前輩,現在像是頭立即要擇人而噬的野獸,強烈的殺意席捲至整座花園,令李忘塵如墜冰窖。

在這一刻,百損道人重新拿回自己的本來面目,他從來不是淵渟嶽峙的武學大家,他或許曾經想成為那樣的人,但張無忌擊碎了那份驕傲與尊嚴,令他成為個徒弟被殺而惶惶不可終日的喪家之犬,他怕死怕得要命,但當性命無憂的時候, 便又總不甘心於寂寂無名, 心思有所騷動。

若用比喻的說法, 他無疑是條鬣狗。

首次見到百損道人的正面,印象最為深刻的特徵是雙眸陰鷙、氣質兇狠,他矮小的個子與一身道袍令李忘塵聯想到餘滄海,但百損道人的武功遠比餘滄海高上百倍千倍。

李忘塵道,“我想我現在無論說是與不是,你都不會相信,對嗎?其實你到頭來相信的也只有自己的眼耳口鼻,既然如此,何必再問。”

百損道人神色陰沉,靜靜端詳李忘塵一陣,嘴角卻忽然泛起一絲嘲弄的笑容,“你好像和外界所認知的仇統極不一樣,你的話多,心思足,人人都以為你任性自在,是個狂徒。但在老夫看來,你的所有狂放行為,其實都有一條隱隱的線索,只是尚未被人發覺……很好,很好,老夫今日抓住了你,嚴刑拷打,自有大功一件。”

李忘塵忽然踏前一步,斷聲道,“那你來啊!”

聲如震雷,刀似霹靂。

他附身、進步,埋頭,肩上的斬鐵草如同自有性靈般脫鞘而出,在電光火石間凌空旋轉半周,以刀鋒筆直向前飛射。速度之快,在一瞬間貫穿兩人之間的虛空,更遠邁聲音的傳播,使得一切在無聲無息之中發生,卻給人洪鐘大呂般浩瀚雄壯的印象。

這是無聲無息,卻震撼人心的一刀,像是烈電劃破夜空,分割昏曉。

數丈方圓之內的氣流被這一刀拖家帶口的抽空,化作那縮短兩人距離般的血色長虹的尾焰,而原本的位置形成毫無氣流所在的短暫真空,隨即又有洶湧的空氣潮湧翻騰而來,彼此衝擊撞擊,令人可用肉眼清晰見到那空間扭曲的瑰麗模樣。

最關鍵的是,這一刀如此煊赫,卻令人忽視了刀光之下的人。

若只顧著面對刀光,而忘卻應付真正出刀的人,才是這一招真正危險的地方。

“果然是小三合得二的青年才俊,難怪在我等到來之前,都可攪得這臨安府天翻地覆。”百損道人心中評價,並不慌張,他不知道李忘塵為何找上自己,這或許是一種小覷、一種輕視,這象徵著他不如鳩摩智、歐陽鋒和金輪法王等人。

老實說,他很怒,李忘塵確實把握住他心中某處極為敏感而柔軟的地方,那就是他已老了,又不服老而不服氣。

任何一點的行為,都可令他火冒三丈,偏偏他又要裝作渾不在意。

這令他分心,焦躁,痛苦,哀愁,也成為他永遠不可突破大三合的根本道理,甚至連他自己也對此極為清楚,只是毫無辦法而已。

——但是,這又怎是你一個小三合得二的年輕人,敢來挑戰老夫的理由了!?

常人看不清刀光下的李忘塵,百損道人卻可將來龍去脈都看得清清楚楚。閃爍的雪亮刀光可被比擬為一道恢弘的赤色風暴,而李忘塵就藏匿在風暴眼中,跟隨著飛逝而來的血刀風暴而動,他的右手時刻與刀柄保持半寸距離,卻又始終沒有真正握上去,這給予他任何一種變招的可能與餘地。

在百分之一個呼吸的剎那,百損道人臨危不懼,如果將李忘塵比擬為風暴,他則是風暴也不可動搖的群山。當李忘塵出刀出手的剎那,他的真力也已暗中散佈四周,形成個極度敏感的無形領域,任何東西進入其中,都可接收到他一觸即發的反擊。

這領域波及的範圍經過精準丈量,正是以斬鐵草的長短、李忘塵的功力難以兼顧攻守的位置,進入之前不會發現,進入之後已脫身不得。

這出乎李忘塵的預料,他眉頭一挑,能感覺到斬鐵草的凝滯,好似一道一往無前的箭失入了水中,時時刻刻的阻力令他分外難受。若從外界看來,可認為是一個勻速移動的過程,前八成的過程被十倍速電光火石的播放,後面兩成過程卻又成了十分之一倍速的緩慢。

而更難受的便在之後,那是百損道人的反擊!

他就像是將虛無縹緲的“時機”當做個實實在在的物品,能看在眼中,也能抓在手中,身形一閃,已來到李忘塵的眉眼之前。不差分毫的袖袍一揮,五根手指攜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寒勁冰雪鋪天蓋地籠罩過來,近在眉睫的成為李忘塵與斬鐵草共同的命中災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