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成龍的話,雖然語調語氣都很輕,然而聽在劉大炮的耳朵裡,卻當真是晴天霹靂一般,居然第一反應還真的覺得……他說得好像還挺有道理。

畢竟嘉定三屠,揚州十日,湖廣填川, 遷界禁海,這些缺德帶冒煙的事兒,好像都是發生在南方的。

拋開民族情感的方面不講,北方老百姓所面臨的壓迫無非是八旗兵的囂張跋扈,殺人不用償命,以及和搶劫沒有半點差別的圈地運動。

但清初時,各地在無戰事之時八旗兵外駐其實非常非常的少, 一半的八旗駐在京城,剩下的一半要麼在遼東老家, 要麼在直隸附近,一直到三藩平定之後八旗兵外駐重要城鎮才成為常例,其他地方就算是有八旗駐紮,也都是臨時性質,比如他的潮州城,正常來說如果三藩裁撤順利,郝多到時候肯定是要調走的。

也就是說除了直隸的百姓直接面對八旗兵,民族仇恨特別尖銳之外,其他地方,只怕是對此也不會有什麼感覺,畢竟你就是把滿人說得再壞,壞得頭頂生瘡腳底流膿的,可絕大多數普通百姓可能一輩子也見不著一個八旗兵。

而按照這于成龍所說的,如山西、陝邊這種地方來說,從原來打仗的地方, 變成了做生意的好地方,一下子從全國最窮省變成了全國最富省。

民族大義?能吃麼?

而如果在這個邏輯之下多想一層的話,北方諸省之中受遷界禁海影響最大的也就是山東了,然而山東老百姓要是能懷念前朝就見鬼了,打朱棣時起,因為他靖難起兵時山東有個頭鐵的山炮和他死磕讓他死傷慘重,他就對山東人民特別的苛刻以做報復,這就導致山東這地方的白蓮教特別的興盛,而為了剿滅白蓮教,這地方的統治就愈發嚴酷,越嚴酷,白蓮教就越興盛,後來就惡性迴圈了,山東老百姓的日子在整個明朝時期好像就沒舒服過。

而南方百姓的反應就截然相反了,畢竟無論是士大夫階層,地主豪強階層,還是平民百姓的階層,在明朝時候他們日子其實都還是不錯的,至少活得下去,明末時也沒爆發什麼太大規模的起義。

結果清兵一來, 唉呀媽呀~活不了了啊~咱們反他孃的吧~

這樣一來, 許多事也就可以解釋了, 比如為什麼吳三桂起兵之初, 整個長江以南幾乎群起響應,吳三桂幾乎是吹個氣兒就坐擁了半壁江山,然而江北的漢人百姓和漢族將領卻成為了清軍的主力。

比如為什麼王輔臣明明是吳三桂的舊部,甚至有說法說他是吳三桂的義子,但戰事之初的時候他本人卻並不想反清,後來稀裡糊塗的反了之後,西北之地的六個漢人總兵一個跟隨他的都沒有,反而幫著圖海把他好一頓圈踢。

比如為什麼這期間京城與直隸腹心之地都爆發了朱三太子起義差點把康熙嚇回老家去,而其他北方各省卻幾乎一點大動靜都沒鬧出來。

比如為什麼天地會的勢力在南方諸省都能發展得如火如荼,但是在北方除了直隸部分之外,其他分堂發展的都有點不如人意。

這麼一想,好像清初時漢族的名臣之中,確實是北方人遠遠多於南方人,山西人又遠多於其他省人,與明朝時候正好是截然相反。

而很不巧的是,于成龍本人就是山西人。

如此一來自然也就說得通,他這樣一個道德品行高潔的人為什麼會忠心耿耿的當這滿清的漢奸了。

乍一想,好像……確實是有幾分道理,只是細細思量,卻又覺得哪好像不太對。

想來想去,想來想去,怎麼就覺得這套理論這麼熟悉呢……

想起來了,這不是和某位網紅矮老師的歷史論調很像麼?

“南方人平時不咋呼,一個個脾氣好好的,但到了民族危亡的時候真上啊,你看那些明知不可為而為的都是南方人。”

“北方人平日耀武揚威好像挺厲害,但到了關鍵時刻反而就沒那麼厲害了,相反,漢奸出的就比較多”

反正等等等等吧,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這傢伙地圖炮開得,老流量達人了,關鍵是這些話乍一聽,好像還確實是這麼回事兒,而於成龍的這一套理論,與這位矮老師,可以說是異曲同工之妙了,只是論述的角度有所不同而已。

然而這裡面有一個前提是不是被忽略了:明清之爭,不是從順治時才開始的啊,這仗都打了四十多年了啊,北方人反抗力度明顯更小,會不會因為北方人在這四十多年的斷斷續續的戰爭之中,早就已經把戰爭潛力給榨乾了呢?否則這滿清韃子恐怕也進不來。

歷史上總是如此,是不是因為我們這個民族,歷來的主要對手都是從北方來的呢?

英雄好漢都死光了,那這剩下的,可不就顯得漢奸多了麼。

換成於成龍提出來的角度來看,好像也是一樣的:大多數北方人對滿清入關的感受沒南方人這麼疼,會不會是因為,北方的老百姓在明末清初的時候實則已經是慘無可慘,滿清就是想壓榨,都特麼已經沒有壓榨得空間了呢?

都特麼已經觸底了,怎麼整,他都是反彈的。

所以劉大炮想來想去,想來想去,卻是反而當真是來了幾分興趣,索性在海邊隨便找了一塊大石頭,拉著于成龍坐下,還分給他一根雪茄,親自給他點上,見他不會抽卻也跟著抽了,這才誠心誠意地問出了一個問題道:“山西,陝西的老百姓日子過得比明末的時候更好,甚至好得多,我信,但這個日子變好,到底是因為滿清朝廷的統治比前明的統治更好,還是因為……和平?”、

于成龍聞言也愣了一下,此時他們倆坦誠相見,倒也沒什麼好掖著藏著的了,劉大炮本身佩服於成龍的清正,而於成龍呢,說實話打心底裡也是佩服劉大炮的,見這劉大炮似乎是真想與自己論道,卻是乾脆與他一道坐下真的聊起來了。

“怎麼,你是覺得我強詞奪理,是覺得我沒有骨氣,是覺得我們山西人甚至所有的北方人都沒有骨氣?是不是想說,這般以投降換來的和平,對不起前人英雄好漢的付出?還是說我這等漢奸不配代表山西人,如曹文詔、陳奇瑜、孫傳庭才能真正代表山西人,甚至覺得我丟了老祖宗衛青、霍去病、狄青、薛仁貴等名將的臉?”

“並沒有這個意思,我這個人信奉地理決定論,山西的那個位置,註定了他在海洋文明到來之前名將與商賈雲集,英雄與漢奸同生。其實你說了這麼多,無非八個字而已:亂世人不如太平犬。對吧?豬狗都尚且不如了,又何況奴才呢?是這個意思吧。”

于成龍聞言,忍不住臉上扭扭捏捏地變了好一番顏色。

因為他說得那麼多,實質上還真就是這個意思,而這意思從劉大炮的嘴裡說出來,確實是不太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