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秀約了魯大去後院。那天晚上,魯大摸索著來到秀的閨房裡,秀的房間裡圍著炭火盆,很溫暖,兩人便坐在火盆邊說話。後來秀提議崩包米花兒吃。秀找來包米,把粒子扔在炭火上,沒多會兒包米粒便在炭火上爆裂,他們嬉笑著爭搶著包米花兒吃。從那以後,魯大趕車回來,總是忍不住偷偷地摸到秀的房間。久了,就讓秀的母親楊王氏發現了。那一天,她看見魯大前腳剛進秀的房間,她隨後便跟了進來。魯大就怔住了,楊王氏唬下臉道:“你來這裡幹啥?”魯大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半晌道:“不幹啥。”楊王氏變了聲色道:“不幹啥你來幹啥?”魯大知道再也沒有呆下去的理由了,便灰溜溜地從秀的房間裡逃出來。他聽見身後楊王氏咒罵著秀:“這麼大姑娘了,半夜三更地往屋裡招漢子,也不怕人說閒話。”

他聽見秀含著淚聲說:“媽——”

從那以後,楊王氏每天晚飯後,不是把秀叫到堂屋去,便是她到秀這裡來,秀沒有機會和魯大見面了。那些日子,魯大心裡非常難過。

一天中午,魯大正在馬棚裡給馬們添草拌料,秀神不知鬼不覺地來了。她小聲地說:“晚上,你就在馬棚裡等我。”

從那以後,兩人便頻繁地在馬棚里約會。冬天的馬棚並沒有太大的異味,有的是馬們均勻的咀嚼聲。馬棚門兒掛了盞燈,秀每次來,魯大總要把馬燈熄了。然後兩人急切地躲在馬棚的角落裡相親相愛。

這些舉動,仍是被楊雨田發現了,楊王氏曾對他說過魯大和秀的事,剛開始他沒往心裡去,認為他們都是孩子,只不過在一起說笑玩鬧而已。

那一次,晚飯過後,他看見馬棚的燈滅了,這時他就看見了兩個可憐的人兒躲在牆腳的情景。他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當場他就扇了魯大兩個耳光,又照準魯大的屁股踹了一腳,秀要不是抱住他的腿,他還要扇魯大的耳光。他無論如何容忍不了自家的長工對秀動手動腳。他還沒有把繼承家業的希望寄託在秀身上,讓她上學讀書,不過是為了讓秀的身價增加些,日後找個好人家。楊雨田自己不缺錢花,這麼大的家業足夠他享用的了,他要攀一個有權的人家把秀嫁過去。他做夢也不會想到,不爭氣的女兒會和自家的長工相好。

當晚,楊雨田就命楊麼公帶人把魯大趕出楊家大院。

愛情使魯大昏了頭,他覺得生活中不能沒有秀,他深愛著秀。他哀求楊雨田,讓他把女兒嫁給他。他在楊家大院外閒逛幾天後,終於有一天他又走回楊家大院,來到了堂屋見到楊雨田,便“撲嗵”一聲跪下了。楊雨田一邊吸大煙,一邊和管家楊麼公核對金礦上的帳目,魯大跪在他面前,他看也沒看一眼,以為魯大無處藏身,讓他收留他。過了半晌之後,他瞅了眼跪在地上的魯大,吸了口大煙,放下煙槍說:“你後悔了吧?”

魯大就聲色俱厲地說:“東家,求你了。”

楊雨田就說:“看在你爹的情份上,我再收留你一次,只要以後你別再找我女兒。”

魯大就哭了,嗚嗚的,他把頭“咚咚”地磕地上說:“東家,求你了,把秀嫁給我吧,我有力氣養活她。”

“啥,你說啥?”楊雨田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楊麼公也瞪大了眼睛。

轉瞬楊雨田就笑了,他下了炕,大步地走了兩圈,這時柳金娜正端著一盆紅紅的炭火走進來,楊雨田的笑變成了冷笑,瞅了眼跪在地上的魯大說:“你敢用頭頂火盆麼,你要敢頂火盆,我就把秀嫁給你。”

愛情的力量讓魯大勇氣倍增,他從柳金娜手裡接過火盆,義無反顧地放在頭頂,炭火盆用生鐵鑄成,每次鐵盆放在屋裡,底下都墊了塊青石,火盆裡的炭火熄了,青石仍然是滾熱的,有時楊雨田就用布把青石包了,躺在炕上枕著青石,一夜都是溫的。魯大把炭火盆放在頭頂,柳金娜驚得叫了一聲,很快魯大的頭髮就焦了,一股難聞的氣味撲面而來,在整個房間裡瀰漫。魯大覺得先是頭髮燃著了,接著就是他的頭皮發出“滋滋”的響聲,灸心的灸烤,疼得他渾身顫慄不止,肉皮的油液順著鬢角流下來。他咬牙堅持著,他瞅著楊雨田,楊雨田先是冷笑,最後是驚愕,看著眼前的場面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他被魯大的毅力震驚了。他沒有料到魯大真的會這麼做。轉瞬,殘忍又戰勝了同情,他穩定住情緒,一口接一口地吸菸,驚愕又換成了冰冷,他要看一看魯大到底能堅持多久。

魯大聽著頭皮“滋滋”的響聲,他想著的是秀,覺得秀正用一雙期待的目光看著自己。他向秀走去——接下來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魯大昏死在那裡。

魯大醒來時,已發現自己被扔到荒郊野外,頭皮的灸痛再一次告訴他楊雨田那老東西並沒有實現他的諾言。楊雨田用成人戲耍小孩子的手段戲耍了他。魯大的頭皮從此寸毛不生,從此也就有了一個魯禿子的綽號。魯大那些日子像條狼一樣,圍著楊家大院嗅來轉去,他思念著秀,那種思念百爪撓心似的讓他難忍難捱。

那一個月黑風高之夜,他攀牆跳進了楊家大院,摸到了秀的門前,他敲開房門時,秀一下撲在他的懷裡。兩個人兒滾成一團,壓抑著哭訴他們的海誓山盟。在魯大離開楊家大院這些日子,秀無時無刻不在記掛著魯大,她曾用絕食抗拒父親的無情。她坐在屋裡,日日夜夜都在讀著有關愛情的唐詩宋詞,她從古人那裡再一次重溫了愛情的悽婉、憂傷。

那一夜晚,兩人赤身裸體地擁在滾熱的火炕上,相互用自己的身體慰藉他們的憂傷。結果,情急之中,他們什麼也沒有做成,只剩下了親近和撫摸。黎明之前,他們做出了決定,商定天明後私奔,他們將用這種古老而嶄新的方式,向傳統挑戰。商定完之後,魯大趁著黎明前的黑暗,翻過牆頭,消失在黑暗中。

中午的時候,到了約定時間,秀果然趕來了。秀走得慌慌張張,氣喘吁吁,可仍掩飾不住那一刻的欣喜和激動。他們這才意識到,他們在這之前並沒有想好要到哪裡去,只想離開制約他們的楊家大院。兩個人兒趔趔趄趄跌跌撞撞地順著山路行走著,沒膝的雪頑強地阻礙著他們的出逃。傍晚時分,他們終於又困又餓再也走不動了,他們相互依偎著坐在一棵樹下睡著了。

突然他們又被驚醒了。驚醒之後他們看見了火把下面楊雨田帶著家丁正站在他們面前。

楊雨田一把抓過他的衣領子,口歪眼斜地說:“你小子心不死哇,今天我就讓你斷掉這個念想。”說完便上來兩個家丁,不由分說便把他捆綁在樹上,秀在一旁嚎啕著哀求著,楊麼公像老鷹捉小雞似的把秀扔在馬上,然後他們便打馬遠去了。遠遠地他仍聽見秀呼喚他的聲音,他也在呼喊著秀,沒多一會兒他只能聽見自己沙啞的呼喊聲了。他這才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懼,漆黑的夜幕下,他被死死地綁了雙手雙腳,扔在這荒山野嶺上,他知道這一切意味著什麼,不被凍死,也要被野狼吃了,他絕望地閉上雙眼,但很快又睜開了,他看見寒星遠遠近近地衝他眨著眼睛,遠處野獸的吼叫聲此起彼伏地傳來。夜裡的北風緊一陣慢一陣地吹,碎雪紛紛揚揚地在山嶺間飄舞,他先是雙手雙腳失去了知覺,漸漸地連意識也失去了知覺,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死在這荒郊野外。一種巨大的仇恨,在他即將麻木的意識裡很快閃過,那就是他若還活著,就殺了楊雨田。後來,他就失去了知覺。

他醒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老虎嘴的山洞裡,是鬍子救了他。那一刻,他覺得要報仇只有當鬍子這條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