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3 璞石無光(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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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輕走在木棧道,腳下的木板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越是想要安靜,木頭搖晃的聲音越是明顯。到後來,每踩一步都彷佛驚雷。
走到盡頭,湯昭才發現,薛閒雲並非坐在棧道上,而是坐在一塊大青石上。
這塊青石就在攻玉館門口,平時大半時間淹沒在沼澤水下,此時水退了一些,露出石身,清澈的澤水一蕩一蕩的撓著石壁,不過帶走或留下些青苔,將大石磨得更光滑些。
湯昭停在薛閒雲身後,運了運氣,要將自己準備好的那句話大聲喊出來。
“阿昭?過來吧。”
此時,背對著他的薛閒雲先開口了。
湯昭這口氣一下子洩了,只道:“嗯。”
走到薛閒雲身邊,湯昭找了個地方坐下,這並不難,青石多年沖刷,已經磨盡了稜角,處處是微凹的平面,坐起來很是光滑,只是要小心不要滑進水裡。
“我第一次來到沼澤邊時,這塊石頭就在這裡。”
湯昭一怔,就見薛閒雲撫摸著石頭,動作神態甚是溫柔。自他第一次見薛閒雲,就沒見過這個脾氣很大的老頭有這樣溫柔的神色。
“那天我們來的時候還是清晨,陽光不刺眼,水面是沒有波光,是那種青青的,與天際相同的顏色,根本看不見石頭的影子。我們在那裡看水,一直看到潮水落下,才現出這塊大石頭來。”
湯昭聽著,知道這個我們,除了薛閒雲,應該還有另一個人。
“當時我指著大石,對純青道:‘石頭,你看這塊石頭顏色真漂亮。它一定立在這裡幾千年,幾萬年了,摸起來比玉還潤澤。’”
“嗯,那時他也在,還是個七八歲的小孩兒,性格悶悶的,不愛說話,所以我叫他石頭。他當時踩著水摸著石頭,感覺滑熘熘的很是舒服,便摸了很久,突然道:‘可惜,它摸起來再光滑也是塊石頭,不是玉。’”
“我當時把他抱起來,坐在石頭上,對他道:‘石頭不好嗎?你看這塊石頭無論水怎麼沖刷,一直矗立在這裡,千年萬載絕不轉移,水落則石頭出。而那些玉石被衝的跌跌撞撞,隨波逐流,不知到哪裡去了,怎麼能跟中流砥柱相比?’”
“我一直知道,石頭這孩子心思很重,自他跟我學習符式起進度就慢,雖然他很認真,很努力,但總是趕不上進度。我雖然掩飾,但是其實是個壞脾氣,有時耐不住性子讓他看出來了,他便一直耿耿於懷。其實我雖然喜歡玉,但最珍視的就是一塊石頭。”
“當時我指著這塊青石道:‘你看這塊石頭的顏色,和青冥一樣純粹,我就給你取名‘純青’。將來你的胸懷像青天一樣廣闊,性情像磐石一樣堅韌,符式技藝也如爐火純青。任他風霜雷電,艱辛苦難,不過是砥礪你的過眼雲煙罷了。早晚有一天,岩石會比玉更有光彩,更成大器。’”
湯昭輕輕道:“臨江之畔,璞石無光,千年磨礪,溫潤有方。”
薛閒雲輕輕點頭道:“這又是書上的話嗎?說得好,可見古今的道理總是相通的。”
“我們兩個就在大石旁建立琢玉山莊。我把自己的工作間叫做‘攻玉館’,取自‘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不管將來我要凋琢多少玉器,我本身也只是一塊攻玉的頑石罷了。而繼承我藝業的,也必然是另一塊頑強的石頭。”
“後來,我收了另一個弟子,就是終南這個小王八蛋,他可真是頑皮,我費了不少心思管教他,純青那裡就沒那麼讓我操心。再之後,又陸陸續續收了其他弟子。我還有了妻子,有了夜語。又後來,妻子離我而去,撇下我們父女兩個。我盡力照顧女兒,可是還是免不了粗手大腳,又是純青這孩子幫我。他又細心,又有耐心,能照顧小丫頭,也能陪她玩,在夜語心裡恐怕比我還親近。說是又當爹又當娘,其實我最多當了半個爹,剩下的責任倒是純青幫我負擔了。”
“我的弟子越收越多,他也幫我做的越來越多,這琢玉山莊說是我的,不如說是我們兩個的。我常常想,等我成了鑄劍師,或許做個甩手掌櫃,一心鑽研,豈不美哉?琢玉山莊這偌大家業就交給純青,我就放心了。”
“可惜啊……”
湯昭靜靜地聽著,茫茫水澤上,只有薛閒雲在感慨,自己準備好的話似乎永遠也不再有機會說出口。
“這幾天我也在想,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到此從什麼時候就出錯了呢?是我弟子收的太多了嗎?弟子太多,事情太多,他太忙了,以至於厭倦了?或者我的心思都放在年輕人身上,對他冷落疏遠了?還是我兩個小徒弟太出色了,幾年就超過他幾十年的積累,他終於心理失衡了?”
湯昭動了動嘴唇,最終沒說出話來,畢竟薛閒雲提到了自己,那他反而不太好開口。
總不能說:“好像都有。”吧?
不等他說話,薛閒雲已經道:“我想了幾天幾夜,沒有想出答桉,但突然就有點懂了。連我都能想出好幾條他灰心的理由,他心裡能不難過?可是這幾條是我事後才反思出來的,之前我可從沒意識到,從沒關注過,更別說改變調整了。可見我確實有許多做的不好的地方。可笑的是,除我之外,上上下下也沒人想到他的不平,居然只有和他最生疏的你看到了。”
這就是湯昭走之前告訴薛閒雲石純青的嫌疑,反而引起他倆衝突的原因——你說石純青可能叛變,動機呢?
湯昭來得晚,和石純青生疏,這反而正是他能看出來石純青意難平的原因。因為他是半個旁觀者,來的時候石純青的不滿其實已經積攢很深了,他冷眼看時就很直觀了。但其他人不能理解,越是親近的人越是匪夷所思。那是他們天長時久和石純青相處,只感受到這位長兄的辛苦奉獻,看不到他的心思一點點的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