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五愣了一下,抓在手裡,紅通通的山楂糕又香又軟,看得人舌底生津。

大少爺沒來得及剝糕,又看上了旁邊的炒瓜子,又買了一捧,不知不覺已經在幸五的包裡塞滿了零食糖果,道:「這裡賣的倒和我在那邊見到的糕餅差不多。雖然人並不相同,但東西大多相同的。平時沒有機會吃這等零食,我早就想嚐嚐看了。」

幸五盯著手中的山楂糕,道:「嗯,是啊,我小的時候街上賣的糕點也是這樣的。」

大少爺突然問道:「你小的時候,是什麼時候?」

幸五一時沒反應過來,大少爺換了一種問法,道:「你多大了?」

幸五遲疑了一下,道:「二十多?或者三十歲?我也不知道。在罔兩山看不到太陽昇起和落下,也不知月和年,就這麼湖裡湖塗過了。」

大少爺道:「我看也像,你年紀不大。二十多歲的人還是年輕的,年輕人就算蒼老和真正的老人也不一樣。」

幸五失笑道:「我還年輕嗎?二十多歲在罔兩山不年輕了。就算是劍客也多活不到四十歲,三十歲就可以自稱老翁了。」

大少爺道:「當然年輕了。雖然因為這樣那樣的緣故讓身體蒼老,但心依舊保持著年輕人的底色。我一看就知道,姓幸的都是年輕人。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幸蒼。他是真的蒼老,從內到外的都老了。」

幸五道:「大總管麼?大總管是我們的前輩,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就是老翁了。那是十年前的事兒了吧?他說不定已經五十歲了……」

大少爺搖了搖頭,道:「五十歲?小瞧他了。他和你們不一樣。」他沒再說下去,將山楂糕放進口中,臉整個皺了起來,道:「誒——酸!」

雖然酸,他還是勉強嚥了下去,看了一眼只搓著山楂糕不吃的幸五,道:「你有先見之明,知道它是酸的就不吃。」

幸五輕聲道:「奴僕不知道。因為我吃不出味道。」

大少爺看著他,幸五平靜道:「我做劍奴的時候曾經咬爛了自己的舌頭。然後有四五年的時間沒辦法說話。後來成為劍客才想辦法修復的,舌頭接上了,但是永遠喪失了味覺。所以我吃什麼都一樣,平時儘量少吃東西,因為吃東西很累

。」

這時,一路貴族乘著車經過,車後面拴著十數個劍奴。那些劍奴一個個腳拖著地面,一步一拖,那是劍奴特有的走路姿勢。

十年之前,幸五也是這麼走路的,當了劍客三四年,倒漸漸改了回來。

他忍不住道:「只要做過劍奴多多少少會留下舊病。有些能痊癒,有些是一輩子也不會好了。好在一輩子很短,很快就能結束了。我有時想,既然早晚都會結束,何必還拖著時間呢?留在這世界上,又有什麼意義呢?」

大少爺突然道:「你在跟我訴苦嗎?」

幸五勐然驚醒,變色道:「奴僕不敢,奴僕失禮。」不顧在大街上人來人往,跪倒伏地道:「主人恕罪。」

事實上大街上也無人在意,在遍地是劍奴的罔兩山腳下,這種一驚一乍的事情實在稀鬆平常。

大少爺平澹的道:「別跪了,起來,跟我走。」

說著轉身離開,幸五爬起來匆匆跟上,心中瘋狂大罵自己:

今天是失心瘋了麼?居然和世界上最不可能理解自己的主人吐露肺腑之言?那可是從出生就高高在上,踩著無數劍奴享樂至今的少主人,這些話怎麼可能讓他動一點心神?

那山楂糕是什麼迷心丹藥麼,都沒吃一口,只看一眼就鬼迷心竅起來?

大總管怎麼提醒自己這些人來著?

回到莊園,或許這句話就會要了自己的命吧?

如果只是痛快一死,未必不是好事……

惶恐和悔恨之下,他走路踉踉蹌蹌,好像當初劍奴的步伐。

突然,前面的少主人停下。

幸五才清醒過來,這裡是一處無人的巷道。

少主人正平靜的看著他。

幸五幾乎又要請罪,少主人開口道:「其實我不聽別人訴苦。如果無人可傾訴,你會向什麼訴苦?」

幸五一時結舌,腦子轉過不來。

少主人道:「會向樹洞說嗎?」

幸五茫然點頭,少主人道:「你會向太陽訴苦嗎?」

他指了指天上凌空的烈日,道:「樹洞只是樹洞,毫無用處,最多隻會給你自己的聲音作回聲罷了。而太陽在上,它就是要驅散黑暗,掃除陰霾的。它照的世界上有萬般苦難,聽訴苦根本聽不過來。但有它永遠在天上照耀,百邪退避,痛苦自消,又何須你來傾訴?」

他冷靜而有力的說道:「你人生有什麼意義,自己去找。至於苦難,不用多說,交給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