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本事一愣。

陳峰感慨地說:“國軍裡天天都在談報國,可總是在想,總是在地圖上討論。而你和你的兵呢?不管槍林彈雨,豁出命就衝上去了,甩開膀子日他娘就幹了!抗戰打了三年多,為什麼我們一敗再敗?就是因為中國的軍人都太聰明瞭!我在你這兒才明白,原來土辦法、笨辦法也是個辦法。我要和你們再多打幾個場勝仗再回去,把這個道理告訴他們!”

李大本事嘆口氣:“可我今兒個草雞了。”

“人有失手馬有失蹄,緩過來就好了。”

李大本事把頭深深埋下:“我一見騎兵,過去的事兒就全往眼前湧,啥都聽不見,啥也看不見,想幹啥全都不好使了!”

清晨的山風夾著一絲涼意,輕輕地拂過。

李大本事捏滅煙,緩緩講起自己的過去。他講得很慢,時而有些結巴。

“當八路之前,我討過飯,幹過短工。再之前,我當過紅軍。”

“五年前,紅軍過赤水河的時候,我二十郎當歲,餓倒路邊上。紅軍把我拽起來,灌了兩碗米粥,我就稀裡糊塗地跟著走了。文書是湖南人,講話聽不懂,花名冊上隨便寫寫,我就成了李赤水。時間一長,原來的名反倒忘了。”

“後來,跟著隊伍過雪山,過草地,雖然苦了點,可畢竟人多,日子再沒原來那麼憋屈了。我腿長,又能嘮,給了個通訊兵當。不管去哪支部隊送信,人家都把最好的吃食留給我。現在想想,那是段美日子。”

“等到了甘肅會寧,大會師了,想著這算是走到頭,到家了吧?可沒成想,馬上接到命令,渡黃河,繼續往西走!我們走啊,走啊。前面的路看不見頭,後面天天有老馬家的馬隊追著。一開始和他們打,後來打不過了,只能到處躲,再後來,連躲都沒勁兒躲了。馬隊來了,只能硬起脖子,等著挨那一刀。部隊被困在一個山窩裡,團長派我突圍去尋找兄弟部隊來救援。我剛下山,馬家軍的馬隊就追來了……我親眼看著連長的腦袋被砍下來……他原來老說,哪怕只剩下一個人,咱這隊伍都還在。可真就剩我一個了,我不知咋辦才好。去找兄弟部隊,早沒影了。再回山裡,滿山遍野的死人。我一路再往東走,可就是找不到隊伍。心裡既想隊伍又怕真遇上隊伍。咋說,大夥都沒了,就剩你一個,不是逃兵還能是啥?渾身是嘴也說不清啊。”

“就這麼著,我又回了老家。路上要過飯,打過短工……有時候一覺醒來,會覺得自己從來沒當過兵,以前就是場夢!這麼想著,身上倒是鬆快了。”

“鬼子來了,老家組織民兵大隊,我糊里糊塗成了隊長。有一天,村裡來了支穿灰衣服的隊伍,聽人家說這叫八路,就是以前的紅軍。過去那些事兒一下全湧了出來,根本管不住自己的腿,帶著大夥去報了名。又認識了算盤、石頭,還有你。”

“一幫新的兄弟滾在一塊兒,我那精神頭才一點點活泛起來。直到剛才,遇上鬼子的騎兵,我像又回到了從前。連長就在我身後喊,放槍!我那腳,好像三年裡從來就沒挪動過。”

陳峰被他的話觸動了心事,眼圈紅了起來。

陳鋒清了清嗓子說:“和你再說說我的事。”

“在九十八軍的時候,中條山一戰,整個軍幾乎被打絕了!帶隊的武士敏將軍也以身殉國,連九十八軍的番號都差點兒被撤掉。我被編入冀中的游擊隊,誰都知道這是炮灰。可我挺下來了,在鬼子的心窩裡打,還必須打贏,讓自己活著回二戰區。回去告訴他們,九十八軍還沒有死絕。只要還有一個人,九十八軍就還能站起來!”

“咱倆一樣,都不是為了自己在活著。記住,人死了,地盤沒了,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這支隊伍得有魂!”

“這支隊伍的你和石磊拉扯起來的,你們倆就是這支隊伍的魂!我們也都是衝著你們才留在這兒的!”

“......今天這事兒......我們就是丟了魂了啊!”

“本事,我只是你們營裡的客將,總有一天會走的。所以,這身軍裝,我絕不會脫下來!但是,我在一天,就會和你和石磊一起赴湯蹈火!”

李大本事眼裡滿是欣慰。

陳峰站起身說:“今晚上的話,都爛在我肚子裡。等有一天你能告訴他們了,自己去說。”

李大本事也站起來,伸展了一下肩膀,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一個人保守秘密太壓抑,兩個人是個合適的數量,再多的人知道,難免有人為此受傷。

朝陽在山谷間冉冉升起,新的一天,生機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