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劼倒沒有想到,吳浩竟如此謙恭下士,一時有點手足無措,略一怔,即趕緊長揖還禮,“不敢當!楚州我是第一次來,而今日之前, 我還從未見過黃河什麼樣子——我其實亦想當然耳!”

吳浩笑,“其實,楚州以東,算不算正經黃河,也得兩說——到底是奪淮而來,其水文, 較之黃河其餘河段, 其實大不相同。”

頓一頓,“既如此?”

餘玠說道, “我對黃河的瞭解,皆自書上來——自前人、今人之筆記、著述中來;亦自人言中來——我沒見過黃河,但我來到世上,到底已廿年了,左右人等,見過黃河的,到底不在少數。”

吳浩感嘆,“孰曰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那是不會讀書!義夫,你是個真正會讀書的!也是個真正有心的!這一層,我自愧不如!”

餘劼微笑,“劉項原來不讀書;讀書者,張子房之流也!”

吳浩目光,微微一跳。

以餘劼的“目高於頂”,自況以張良,並不出奇;但,居然以劉邦、項羽況吳浩?

“竹帛煙銷帝業虛,關河空鎖祖龍居。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

唐代章碣的這首《焚書坑》, 吳浩是讀過的,詩作的原意,本是譏諷秦始皇焚書坑儒而徒勞無功,因為真正顛覆秦朝的劉、項,本不是讀書人,該詩作中,劉、項不算正面形象,但餘劼的引用——

重點不在誰讀書、誰不讀書,而在劉、項為顛覆前朝、雄霸天下的君主,張良,為這樣的君主的良輔。

吳浩的終極目標,從未明言於任何人面前,即便與展淵,彼此也只是個隱約默契的狀態,這個餘劼,不過初見,便——

探驪得珠?

吳浩深沉的看了餘劼一眼,微微頷首,接著,目光便投向輿圖, 轉過了話頭:

“若蒙、金的大戰,果發生於黃陵崗,那麼——”

頓一頓,“此地,東有汴梁這樣的大城、堅城,北有黃河之限,這個戰場,並不算寬廣,恐怕,對於蒙古騎兵的施展,還是頗有限制的。”

餘劼非常靈醒,話頭跟著轉了過去:

“都統制明鑑!穆呼哩自濟南奔襲黃陵崗,七、八百里的道路,無騎兵不能辦;但到了黃陵崗後,真正接戰,不能單靠騎兵,甚至,步兵更緊要些!”

“哦?下馬步戰?”

“對!照我看,烏古論石虎必背河結陣,這樣,蒙古的騎兵,便無以迂迴;而以輕騎衝擊嚴陣以待的步軍大陣,是很困難的,因此,形格勢禁,穆呼哩欲破金軍,不能不下馬,以步對步。”

吳浩凝視輿圖,心中暗歎:這個餘劼,真特麼是個天才!

“如此,金軍既有地利,蒙古又舍長棄短,如何可以斷言,蒙勝金敗?”

餘劼冷笑,“騎,蒙古所長;步,卻未必為蒙古所短!”

吳浩心頭微微一震,“這——”

“古往今來,都統制是否見過,一支強悍的騎軍,下了馬,便手足無措,使不得刀,彎不得弓了?”

“嗯……”

“這二十萬金軍的統帥,若是嶽鄂王、韓薊王之流,自然另說;但,烏古論石虎?哼,我敢斷言,以步對步,金軍照舊不是蒙古的對手!不然的話,都統制你抉了我的眸子去!”

(岳飛封鄂王,韓世忠封薊王)

“而且,因為出其不意——一來,想不到蒙古人竟長驅南下,突然出現在眼前;二來,想不到蒙古下馬,以步對步,於是,既慌亂做一團,又慶幸而輕敵,金軍這一仗,可能比進入山東作戰輸的更慘些!”

吳浩點點頭,“金軍若果背河結陣,退無可退,一潰,就都被擠進黃河裡頭了!”

“正是!”

“如是,這場仗就真有趣了:蒙古深入金境而由南向北攻,金軍本在京畿附近,卻由北而南守,什麼都顛倒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