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陳惠,霍旭友如丟了魂魄,神不守舍。

第二天一上班,他在昏昏沉沉中給處裡各個房間提了開水,搓了地。做完這些,他好像沒有聽到誰對他說聲謝謝,或許有人說了,他真的沒有聽到。他每走出一個房間,背後往往傳來關門的聲音,他記得門都不上他關上的。等他在盥洗間收拾完往回走去自己辦公室的時候,他看到整條走廊沒有一個人,只有吸頂燈散發著無奈孤獨的光芒,還有從他開著門的辦公室裡透出來的一束蒼白的光線,整個樓層沒有一點聲息。他走著走著,油然而生一種恐懼,一種孤單無助的恐懼。直到他走到自己辦公室的門口,被從窗外投進來的一束光線照耀到臉上時,他才像被潑了涼水般有所清醒。

昨夜未眠,翻來覆去,不僅累壞了他的身子,也折磨糟了他的神經,他想睡覺。他趴在桌子上,頭顱壓得他胳膊痠痛,痠痛的讓他睡不著。他換了一個姿勢,抬眼間見房門洞開,受到驚嚇一般突得一下坐直了身子。有沒有人看到自己在睡覺?他想肯定有人看到了,也或許沒有人看到,他還沒有聽到樓道里有什麼聲音傳出,連最基本的腳步聲都沒有。他看了看電子手錶,哦,天吶,居然十點半了,睡覺真是別有洞天,他立馬產生了睡中一壺酒,世間已千年的感覺。這麼長時間,肯定有人看到他睡覺了,至少走廊最裡頭的曹處長去衛生間時肯定注意到他無所事事的睡覺了。曹處長有前列腺毛病,尿頻,他去廁所的次數最勤。他好後悔,好後悔,憤恨自己為什麼能夠在上班的時間睡覺,就責備開了自己:不應該,不應該,你可是一個剛上班的年輕人啊,積極向上是你的天職,也是你最應具備的道德水準,一上班就趴在桌子上睡覺,你的青春活力去哪裡了?你這樣做能給同事留下好印象嗎?能給領導留下好印象嗎?以後你怎麼進步呢?你這樣做,怎麼對得起父母的敦敦教導呢?他愈想愈後怕,怕得居然伸直了胳膊,一巴掌拍在自己臉上,響聲很清脆,他感到臉頰火辣辣的痛,甚至有幾顆星星從他的眼睛裡飛了出來。他覺到因為自己的後悔自己打了自己,一打,睏意沒了。

霍旭友站起來,走到辦公室門口左右瞭望一下,依舊靜悄悄,整個樓層好像只有他一個人存在。他退回身子,扳住門把手想關門,關到一半,又停住了,怔了會兒,他還是把房門關上了,並且是輕輕關上的,他害怕有人會聽到關門的聲音。房門關上,一個密閉的空間呈現在他面前,他感覺自由多了,禁不住伸了幾個懶腰,又將腿擱在桌子上做了幾個壓腿動作,不再覺得疲憊。

他走到窗前,看了看遠處的藍天和照射在翠綠樹尖上的驕陽。新的一天又開始了,陽光依舊燦爛。再看身後,依舊是兩張並排的桌子和一把椅子,桌面上幾乎都是空蕩蕩的,顯不出一絲忙碌和生機。

桌子還沒發揮它在辦公室的作用,它很沉寂,好像在默默地等待它的新主人。還用等嘛,你的主人就站在窗臺邊平抑自己的心情。這個主人對你來說雖然陌生,但他自從擁有了你,天天把你打掃得一塵不染,這是他對你的態度,因為你帶給他了人生旅程的一種新感情,使他開始重新定位自己的社會角色和價值。你雖然還沒有為他服務多久,但起碼你在他疲憊的時候給了他睡床般的依靠。他雖然睡的自責、悔恨,甚至狂躁的自我傷害,這不是你的責任,他也沒有怪罪你。在諾大的房間裡,你顯得高冷、孤獨,甚至單薄得有些可憐。不過這都是你現在的表現,你的主人、哦,是你的新主人,卻是沒有一點小瞧你,他對你充滿了希望。

窗外,一聲蟬鳴傳了過來,接著是兩聲,三聲,四聲……蟬兒像是都被喚醒了沉睡,接二連三地發出哈欠般的呼喊,最後無數聲交織在一起,糟糟雜雜,此起彼伏,亂中有韻。如果不是心情煩躁,這吱吱復吱吱的聲音細細品味一下的話,就會從中感覺到生命的活力和力量,也會感覺到雄性之間比拼的豪邁。當然,聲調高的不一定能夠爬到雌性的背上,但是不比較一下嗓門,那絕對是虧欠自己短暫的一生,或許能夠有可能呢!一旦可能,就會留下上百的子孫後代繁衍自己的血脈,不比拼,更不會得到雌性的一點青睞。為了那或有的希望,比一比嗓門和力量是完全必要的。

霍旭友現在悠閒得有些陶醉,他沉醉在一覺醒來後的輕鬆裡,沉醉在蟬聲裡,沉醉在從窗外飄來的清風裡。雖然無事可做,並不影響他的心情。因為剛才短暫的一覺,他內心深處深深地自責了自己,他懺悔,這種自責和懺悔帶有高度的自覺性,是發自他的肺腑的,他現在充滿了滿滿的正能量,滿滿的。他的學識、家教、道德約束,就像三個強有力的支點,支撐著他年輕的生命和行為。他覺得關上門不好,作為新來的一個大學生,作為剛剛上班的自己,不應當將自己關閉在一個封閉的區域裡,應該光明磊落的出現在眾人的眼睛裡。他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都關上了門,把自己封閉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裡。

在大學時,老師們的辦公室都是敞開的,老教授們佝僂著身子坐在辦公桌前,那專注的神情,他從門外看到立馬會產生莫名的感動。他腦袋中馬上就浮現出那樣一幅畫面。想著想著,他又想起了大學時的一件事。

馬教授在講臺上來回走動了幾趟,每走一趟他會推一下自己的眼鏡。他停在講臺中央,板書了幾個大字,“朽木不行雕也,糞土之牆不行塢也”。爾後將黑板擦往講臺上一扔,“你們就是宰予,宰予就是你們。”他高聲說道。話語有些憤怒,面目有些猙獰。

講臺下有學生鬨笑,伴著板凳磨地的聲音。原來是有幾個學生趴在桌子上睡覺,惹怒了馬教授,馬教授對此不能容忍。他又道,“為中華之崛起而努力讀書,宰予能助中華之崛起嗎?你,你,還有你,宰予們,你們能助中華之崛起嗎?”

霍旭友個子矮,坐在了前排,有點懵,他印象中馬教授是個笑面虎,現在卻成了個狗,成一條發瘋了的狗。講臺上的幾個字他前半句懂,後半句似懂非懂,也不明白老馬同志為什麼拿出魚來說事,而且是要宰魚。扭頭看時,卻聽到板凳碰地的聲音從哲格任腚底下傳過來,甚至他伸巴掌拍自己禿頭的聲音也傳過來,還有竊竊私語的笑聲也傳過來。他不明就裡,一臉茫然。

馬教授在講臺上又走了幾圈,再面向臺下的時候,他恢復了笑面虎的模樣,說話聲音依舊奶聲奶氣。下課前,他佈置作業,要求在他下次課前,每人將抄寫一遍的《論語.公冶長》簽上名字放在講臺上。

中午食堂吃飯,霍旭友問顧世忠老馬上課時發火的原因。他告訴他是因為上課時有人睡覺。

霍旭友學習態度端正,對老師佈置的作業一絲不苟。下午沒課,他喚不醒一直在持續午睡的舍友,就一個人去了圖書館。借了本《論語》,按照目錄翻到公冶長篇。哦,文字還不少,他不在意老馬為什麼讓抄寫這一部分,找了個可以坐下寫字的地方。抄著抄著就抄到了“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行雕也,糞土之牆不行塢也,於予與何誅”的句子,接著看了一下下面的白話文翻譯,恍然大悟,原來此宰予非彼宰魚。

他明白了,原來孔子的一個學生的名字叫宰予。作為孔子的學生,孔子無情的批評他,你小子宰予居然在我孔子的眼皮底下白天睡大覺,是可忍孰不可忍,你小子就是一塊腐朽的爛木頭,你就是用茅廁裡的大糞壘的一道臭牆,我已經改變了對你的美好看法。“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是人也,聽言而觀其行,於予與改是”。是你宰予讓我改變了我對人的看法,原來我覺得你說話好,言辭美,現在不行了,我原來是聽了一個人的話我就相信他的行為,現在我不但要聽他的話,還要觀察他的行為,看看他是不是言不由衷,是不是華而不實,是不是表裡如一、言行一致”。

看來孔子是真怒了,怒的讓人可怕,怒的居然改變了世界觀。老馬不是孔子,因為他沒有孔子的文化和地位,他僅僅是一位教授西方經濟學的副教授;老馬又是孔子,因為他與孔子一樣處世的修養還做得不到位,心裡雖然盛不下學生晝寢,你也太不該拿又是爛木頭又是屎的來傷人了,人都是要臉面的。

孔子沒有止怒,老馬也沒有止怒。老馬說誰是宰予呢?哦,可能說得是哲格任吧,是哲格任扭動肥碩屁股的力量扭動了板凳,板凳沒有消耗盡屁股的力量又扭向了水泥地面,於是地面發出尖銳的刺激聲。肯定是正在晝寢的哲格任被黑板擦拍了一巴掌慌亂的驚醒了。對,被老馬稱作宰予的肯定是哲格任,他扭頭的時候,疑似看到哲格任嘴角還有未擦乾淨的口水。

霍旭友停下筆,回憶著上午的情節,不由自主地笑了。他不知道愛晝寢的宰予是不是與哲格任一樣喜歡抽菸喝酒,喜歡裸露。想著想著,又不由自主地喜歡上了論語,同時也喜歡上了老馬,是老馬的作業讓他瞬間感受到了論語裡面的興趣。他繼續抄下去,抄完了28章,文白對照,也弄明白了28章的意思。

意猶未盡,他把自己抄寫的文字又讀了兩遍。忽然想到顧世忠的作業,乾脆替他抄一遍算了,幫他完成作業又可以名正言順的跟他討根冰棒吃了,他想。連抄了兩遍又讀了幾遍,他幾乎快背過抄寫的內容了。

帶著借閱的論語和抄寫的信紙回到宿舍,顧世忠、哲格任趴在桌子上吃著泡麵,沒有跟他打招呼。他看著哲格任亮光光的腦袋,噗哧一笑,說,“宰予起床了?”顧世忠斜了他一眼。哲格任嘴裡含著麵條,說滾。他把書和信紙放到桌子上去了廁所,等回來,看到顧世忠哲格任正往信紙上寫字,及近了,看清是這兩個人正在他抄寫的信紙上籤自己的名字。想去搶已經來不及了,他兩個人幾乎是以同樣迅捷的動作把各自的信紙塞到了自己屁股底下。他想著急卻沒表現出來,他好像聽到自己在說,你們藏什麼藏,我本來就是抄給你們的。他聽到顧世忠呵呵地笑,也聽到哲格任說鬼孫子才信。

吃了泡麵,顧世忠哲格任去了草場踢足球。他收拾了下桌子,居然憑著記憶將《論語.公冶長》默寫了一遍。後來他知道,顧世忠、哲格任在此之前都是知道宰予這個典故的,只是他不知道。他知道了自己不知道後,覺得自己知識好貧乏,懂得好少。在那個一霎那,他立志要多讀書,讀古書,讀關於國學的書。以後大學的後兩年,他還真讀了不少諸子百家的書籍,雖說讀得磕磕絆絆,卻也大概瞭解了意思,頭腦中豐富了對中國古文化的認知,讀中國的國學似乎成了他以後閱讀的一種習慣和愛好。

想到“宰予”的故事,霍旭友不禁輕輕地笑出了聲,想,你也是宰予啊,在上班的時間你晝寢,你肯定是宰予。好在孔子跟老馬都不在身邊,否則你也變成朽木糞土了。他倆沒看到也就罷了,在自己熟睡的時候,是不是曹處長從走廊裡走過注意到了自己睡覺?或者對門的人開啟關著的門出來也看到了自己在睡覺?還有吳處長過來找自己也注意到自己在睡覺?想著想著,他後背有股冷風在吹,驚得他一陣後怕。對,不能糟踏自己,你必須好好表現。他又在勸說自己。同時他心裡說:“現在沒有具體事情可做,你可以讀書呀,可以靜靜的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讀書呀。自畢業後,你還沒有正兒八經的讀過一本書,尤其上班這段時間以來,你好像連上千字的文章都沒讀過,浪費了時間,荒廢了青春。”他眼前浮現出牟文華一有時間就抓起書本的形象。好吧,去他辦公室找幾本書。

走廊一個人也沒有,靜得可怕,離開房間,他懶得再去關門。。

牟文華在九樓,霍旭友知道房間號,他看門開著,就直接邁進房間。他看到屋子很大,大的有自己辦公室的兩個大,滿滿當當的擺滿了辦公桌,辦公桌後面是一排排的人頭。屋內很靜,靜得跟沒有人似的。他沒有想到牟文華居然是在這樣的辦公室,心下有點發慌,正不知道怎麼找到他的時候,靠近房門最近的一張辦公桌發出一聲咳嗽。他循聲看去,咳嗽的人正是牟文華,兩人四目一對,牟文華左手的食指正豎在自己的嘴唇上。霍旭友意識到不方便說話,輕輕地走到牟文華身邊,拿起桌上的筆寫了借幾本書看。牟文華嘴角一笑,從自己桌上右手邊一下拿了很厚一摞刊物遞過來。霍旭友拿書在手,拍了拍牟文華的後背,輕輕地退了出去。他知道了牟文華的辦公環境,從那以後,他幾乎沒往他辦公室打過電話。即便後來他離開了省行,找牟文華時也往往打電話打到招待所直接找他或者留話,他不想在上班期間打擾他,也不想在上班期間打擾他辦公室的環境,他覺得那樣很不好。霍旭友有這樣一個毛病,總是為別人想得多,為自己想得少。

有了一大摞刊物的陪伴,霍旭友的上班時間也倒自得其樂,給各個房間打掃完衛生灌滿暖水瓶,沒有什麼事情可以去做,靜下心來讀讀書也是一種享受。他又好像回到了大學校園,甚至比大學校園還要愜意。大部分刊物中都有牟文華的文章,這更引起了他的興趣。他想不到外表瘦弱不堪,容貌甚至有點埋汰的牟文華居然有著驚人的才華,思維專業開放,知識寬泛,文筆細膩。他對牟文華肅然起敬,內心無限佩服,很快。牟文華也就成了他心目中的一盞明燈,一個積極向上的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