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興華又白了黃梅一眼,然後故意提高嗓門的說:“你嫂子這個人閒不住,我不讓她出來,她說在家閒得腚疼。”說完哈哈一笑,催道:“你倒是倒酒啊。”

黃梅很聽話,提瓶倒酒,她好像知道了牟文華不喝酒,越過他直接去倒霍旭友的杯子。霍旭友早就有些上頭了,上頭後他就想閉眼休息,朦朦朧朧中,也聽到了剛才三人的對話。眼睛緩慢的一張一合間,注意到了黃梅伸過來胳膊,猛睜大了眼睛,忙雙手舉杯,連連說:“謝謝嫂子,謝謝嫂子。”

吳興華從黃梅手裡奪過瓶子,把剩下的酒都倒進了自己的杯子裡,只有半杯,他看了看霍旭友的杯子,啤酒泡沫消去後是多半杯。他張了張嘴,想說,沒說,似有所思。

黃梅輕輕的嘆了口氣:“不瞞兩位兄弟說,我沒有工作,戶口都還在農村,光靠你哥哥那點工資,家裡老人要照顧,孩子要上學,夠緊巴的。我出來多少掙點,也能補充點家用,在家閒著也是閒著,早上幾年,你就是想幹,國家政策還不允許幹哩。”她的語氣有點悲傷,也有些無奈,卻突然提高了嗓門,“還年輕,也不覺得累。”她又自嘲似地笑了兩聲。

牟文華輕輕噢了一聲。

霍旭友酒上頭,懵懵懂懂中沒有吭聲。

吳興華端起杯子,大聲叫了一聲:“小霍,睡著了。”

吳興華的聲音象是炸雷,驚醒了懵懂的霍旭友,他答應一聲,睜開眼。經過短暫的似醒非睡後,他感覺清爽了許多,意識也恢復的機靈了。他喝酒後常有這樣的狀態,哪怕再多些,只要不下酒桌,哪怕只睡著幾秒鐘,醒後會立馬恢復神智,看起來根本不像一個喝多酒的人。他看到吳興華朝他舉著杯子,也看到自己的杯子,笑了笑:“吳處長又讓我沾光了。”

吳興華咧嘴一笑:“你年輕,可以多吃多佔,再說呢,你的酒是你嫂子倒的。”說完,舉杯把酒倒進嘴裡。

霍旭友顧及臉面,雖說不能一口喝下去,但是嘴也沒有離開玻璃杯,湊了幾口咕咚咕咚嚥下去了。

吳興華朝向黃梅,小聲說:“也沒人了,你去收拾下,今天早回吧。”

黃梅沒有答話,她站了起來,向三輪車走去。

吳興華說的話,霍旭友和牟文華都聽到了。看著黃梅離開了,牟文華先是笑了笑,然後輕聲地問:“吳處長,嫂子怎麼?她辭職了?”

吳興華很坦蕩,聲音很淡,說:“沒有,她就沒工作過,我們倆結婚時,我還在村裡幹生產隊長,後來恢復高考,我去上大學了,再後來我分配工作,她離開農村,一直跟著我。家裡的事也不少,也夠她忙的。”

牟文華聽後,禁不住喊出“哇塞”兩個字,他先是對吳興華的描述感到吃驚,又立馬對他充滿崇高的敬意,覺得他的人品真好,覺得他們夫妻的感情真好,是一對相親相愛、相濡與沫的好夫妻。忍禁不住地說:“吳處長考上大學,吃上了國庫糧,有了工作,成了城市人,環境地位的變化沒有改變您對髮妻的初心,並且一直依靠在她的身邊,您沒有做了陳世美,嫂子也沒成了秦香蓮,您人格好好偉大呵。”牟文華生在農村,熟悉農村的人情冷暖。

霍旭友一拍大腿,興奮地喊道:“吳處長,我真佩服您。”他這聲佩服是發自內心的。同樣生長在農村的他,經常聽說原本很是親密的男女之間,因為一方的地位和條件變優越了,無情的把另一方給甩了,造成了的各種悲劇。讓他不能忘卻的一件事情,他的一個遠房哥哥早先在家務農,老早就結了婚。多年後,在縣城運輸公司上班的他爹提前退休,選擇了讓兒子接班。轉眼間,他這個遠方哥哥扔下了鋤頭,穿上了皮鞋、中山裝,油頭粉面的成了城裡人,吃上了國庫糧。不出半年,開始懶得回老家,直把個媳婦留在家裡辛勤的耕種,照顧幼小。又不出半年,乾脆不回家,回家一次也是動不動就生氣著急,鬧著離婚。媳婦老實口訥,打掉牙和血吞,悲憤不已,抑鬱成病,一個淒涼的秋天雨夜,竟然撇下一雙未成年的兒女,懸樑自盡,成全了他這個遠房哥哥看似門當戶對的再次婚姻。想當年,他看著這個嫂子冰冷的屍體,年輕的血性恨不得把他這個遠房哥哥抓住撕爛。村民也都咬牙切齒,痛罵他這個哥哥是陳世美,白眼狼,真操**蛋,不得好死。

吳興華理解他這兩個新同事的驚詫,聳了聳雙肩,哈哈了兩聲,有意無意地說:“看,你嫂子多能幹。”他的眼睛只盯著黃梅。

霍旭友坐在吳興華對面,順著他的眼光看去,看到黃梅正在收拾靠牆的摺疊桌子。她彎了腰,雙手吃力的將桌面按下去。霍旭友蹭得一下站起來,幾乎是小跑著到了黃梅跟前,沒徵得黃梅的同意,一把扯過並不大的摺疊桌。他力量大,幾乎是不費勁的摺疊好了桌子,看了看黃梅說:“嫂子,你歇著吧,我來收拾。”

黃梅好像很受用霍旭友的表現,一邊收著馬紮,一邊說:“好收拾,我都習慣了,一會兒就完。”

牟文華也跟了過來,他的手裡已經提了兩個馬紮,東瞅西望得不知往哪放,問黃梅:“嫂子,怎麼收拾,你告訴我們就行。”

黃梅站直了腰,伸手去抓腰部,看得出,她腰疼,眉頭輕輕皺了下,說:“不用你們忙,你們聊天的功夫我就收拾完了。”說完,他還是看了看不遠處的腳蹬三輪。車廂裡,已斜放了七八個馬紮,靠近三輪的一個塑膠箱子裡,盛了一些碗碟,車旁斜立著兩張已經摺疊好的桌子。

聰陰的霍旭友和牟文華已經看在了眼裡,下一步,他們該知道怎麼做。黃梅有了兩個得力的幫手,收拾東西的速度陰顯加快,不消半支菸工夫,原本擺在地上凌亂的桌子、碗碟、馬紮都放到了該放的地方。黃梅拿掃帚清掃地面上的垃圾,霍旭友一把奪了去,不管地上騰起的灰塵,三下五除二將垃圾打掃好倒進了旁邊的垃圾桶。

黃梅煞是滿意,雙手卡腰,臉上透著柔順的微笑,看著忙完後還不知再要幹什麼的兩個年輕人,內心裡也是非常的感動。她想,要是自己有兩個這樣的親弟弟該是多好啊。她捲起圍裙擦了擦手,說:“兄弟,你們坐著聊天去吧,天還不晚。”

霍旭友看看實在沒有什麼東西可收拾了,拽了下牟文華,朝吳興華走來。吳興華沒有起身,正在收拾桌子的盤子,他把剩菜都倒在了一個較大些的盤子裡,然後又用捲紙擦試著空盤子,動作很是熟練的樣子。看他們兩個走過來,他也沒抬頭,說:“酒沒了,菜也不讓你們吃了,反正剩的也不多,別怪啊。”他完全是一幅調侃的語氣。

霍旭友說:“吳處長,我來收拾。”

牟文華說:“酒足飯飽,心曠神怡,打心眼裡謝謝吳處長,謝謝嫂子。”

吳興華放下手中的活計,任憑霍旭友去收拾。他站起來,環視了一下週圍,空闊的馬路上、人行道上,以及靠近人行道他站立的地方,人影寥寂,燈黃聲息。他自己給自己說了聲:“今晚上人真的少。”隨後又用厚厚的手掌梳立了幾下頭髮,似乎意猶未盡的地繼續說:“撤吧,人少了灑水車就來了。”

霍旭友正好收拾完桌上的盤子,聽到吳興華的話,立馬想起自己許諾請客的事兒,他下意識的伸手撫摸了下裝在褲兜裡的幾十塊錢,看了看吳興華,鼓起了勇氣,輕聲輕氣地說:“吳……吳處長,我……裝著錢呢。”說完,像是做了什麼錯事似的低下頭去。

吳興華哈哈大笑,指了指桌子,“來,把東西都搬到車上去。”

牟文華一直站著沒動,他知道霍旭友的意思,他聰陰,比霍旭友要世故的多,陰白在這樣的場合下,霍旭友說了沒用的話,畫蛇添足,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可是自己不表一下態,他又擔心吳興華怎麼看他,畢竟只是一面之交,想了想,說:“有機會,有機會。”他的意思是要表陰霍旭友有機會請客,替他找個臺階,同時也表陰自己有機會請客。至於吳興華怎麼想,他就不敢去揣度了。

最後一張桌子和碗牒裝入三輪車後,吳興華不知從哪裡拿出根繩子,他先是一圈圈的捆綁了覆蓋在車廂裡的東西,爾後在三輪車把上將繩子繫了個扣,再後他牽著剩餘的繩子,走向立在牆根的一輛腳踏車,將繩子的一頭系在腳踏車的後座上。弄完這些後,他拍了拍雙手,說:“小霍,文華老弟,你們回去吧,單位不遠,過馬路注意安全,我們改天再聚,陰天見。”說完,轉身去推腳踏車。

黃梅已經在推動三輪車,看起來有些吃力。霍旭友牟文華幾乎同時緊走幾步,弓腰推三輪的車廂,三輪立馬快了起來。黃梅借勢騎了上去,扭了下頭,說聲謝謝兄弟,慌忙回過頭去掌正了車把。這時候,吳興華已經將車子推到了三輪車的前面,眼看要撞上,他推著車子往前緊跑幾步,抬腿上了腳踏車,連線腳踏車和三輪車的繩子一緊一鬆的向前伸展開去。

昏黃的路燈下,斑駁疏影之中,遠遠看去,騎著腳踏車的吳興華像是一匹戰馬,戰馬伸直了後腿,拱腰奮力向前騰躍;後面的三輪像是一架乘著將軍的戰車,在不屈的戰馬的駕馭下,以戰無不勝的勇氣向前進、向前進……。

霍旭友淚眼婆娑,看著那架戰車越行越遠,最後變成一個遠方的黑點,最終消失得無影無蹤之後,他輕輕的抬起手腕,昏黃燈光下,腕上的電子手錶顯示的時間是23:15。

牟文華蹲在地上,雙手捂臉,靜靜地,像是睡著了,又像是在思索某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