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七章 入社
章節報錯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一剪梅》
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
那個荷香凋零的婉秋,亦凋冷了她的心。“紅藕香殘玉簟秋”,這裡的“紅”,已然不是蔣捷詞裡“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的明快和清新的顏色,而是另一種完完全全的冷色調,是生在易安心中的一抹涼意,她用心中生出的這抹顏色,在銀鉤小箋中偷渡自己的靈魂。古詩詞意向中,寫到一個“紅”字時,就常常要綴著個“香”字,如李長吉“飛香走紅滿天春”,曹雪芹“紅消香斷有誰憐”。文人寫詩詞講究色,身,想,味,觸。使用“紅+香”這樣的手法,可以使得詩詞的顏色和味道在凝練的語言中體現得淋漓盡致。但易安這句“紅藕香殘玉簟秋”看似寫了香味,實則無香,因為藕榭殘香,通通被“玉簟秋”三個字所掩蓋了。玉簟,為竹蓆的意思。竹蓆已經有一層涼意了,再寫出一個秋字來,用秋的涼意來襯托竹蓆的涼意,便是一種徹骨的清寒,冷而澀,讓人窒息,心痛到不覺任何氣味,任何聲音。這一句“紅藕香殘玉簟秋”較李商隱的那一句悼亡詩“更無人處簾垂地,欲拂塵時簟竟床”更加真切傷感。李商隱是寫出了眼前的席子上落滿灰塵,只是寂寞,並無清冷,而易安則寫出了觸覺,將她心中的悽然活生生的描摹出來,任人太息。
“輕解羅裳,獨上蘭舟。”只透過一句“獨上蘭舟”,便可看到這女子的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秋風乍起,落花滿地。蛩吟唧唧,蘆花簌簌。她獨自在舟頭,對著這無情韶華暗暗拭淚。眼前的景色都還熟悉,而她的愛情卻遠在千里之外,這一種活在回憶裡的孤獨是世上性最烈的毒藥,能銷魂,能蝕骨,尤其是對那些荼蘼花間的女子們。
“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她始終是個心思纖弱的女子。遙想蘇若蘭字字血淚的在機杼上為丈夫織成迴文詩,只為抓住那愛情裡最後的一點溫暖,她的內心都被這個痴情女子滴落的血淚而潤澤了。若能收到丈夫為自己寫來的一封迴文小箋,想必,是死也甘心了吧。於是她無數次的模擬著,在自己久立月下,憑欄無言時,驀然被幾聲歸雁呼起,雁足上繫著足以聊慰她一生寂寞的卿卿私語。只有女子才懂得這樣的心境,“不見覆關,泣涕粼漣,既見覆關,載笑載言。”就像是《紅樓夢》裡,寶玉只是對黛玉說一句:“你放心。”,卻讓她怔怔無言,淚眼婆娑。“雁字回時”寫的是一種空虛,一種在回憶與期盼中的妄想,而易安是在文字上極聰明的女子,錘鍊出一個有力的“滿”字,用“月滿西樓”來補全上句的纖弱無力。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人都說“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可在易安的這一句裡,落花流水是那樣的自在。顧隨先生在他的詩詞講記中說過,中國文字可表現為兩種風致:一、夷猶,二、錘鍊。夷猶是一種自然的寫作手法,不假任何字句的推敲,只是寫它最真實最浪漫的一面。易安這一句“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就是表現的夷猶的手法。花落水流,相思閒愁,看似無意,實則是有意,落花隨水去,並非是獨帶一身香如故而去,而是承載了數不盡的相思離愁,可這裡不用離愁而是閒愁是因為落花流水都是虛飄飄的,禁不起一點沉重,閒愁正好,淡淡一筆帶過,不會壞了景緻。“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滿懷愁情的不僅是易安,還有那個讓她在夢中呼了千萬遍的男子。她還沒有絕望,她的愛情是回應的,只是夢魂兩處,相見太難。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這裡化用了前人的一句“眉頭心間,無計迴避”。全詞的亮點,也是在於此句。前面的一切都微涼的,淡淡的,一直在她的靈魂裡沉澱,沉澱,終於到最後,她的思緒無法承受別離的疼痛,奪眶而出的淚水沖斷了淺淺的妝痕。“此情無計可消除。”她不停的在追憶,在挽留這段愛情,最後卻說“此情無計可消除”。其實,好的詩詞是複雜的統一,矛盾的調和。好是多方面的,說不完。只是單是酸的,鹹的,絕不好吃。若全詞都是微涼而淡淡的憂傷,而沒有最後那句來自內心的呼喊,這詞也就不是一首動人心絃的好詞了。“此情無計可消除”,消除了此情,還有留在心頭,即複雜的統一,矛盾的調和。所受相思太苦,又不能消滅這種痛苦,不脫離實在是忍受不了,只可忘記。“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十四個字卻寫出了四種境界。1.消滅,2.脫離,3.忘記,4.擔荷。易安最終還是擔荷了這份感情“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人是一種總是活在情緒裡的動物,悲喜無常總被錯覺以為是生命虛妄的真相。尤其是那些絕才女子。絕才女子總是寂寞的,如同陌上蓮花,可遠觀而不可褻玩。除了生命中認定的那個人,再無人可與之登對。這些絕才的女子一旦深陷入一場愛情,就會如飛蛾投火般不可自拔,並且一生也只愛這一場了。比如崔鶯鶯,魚玄機,李季蘭,朱淑真,三毛,比如,李清照。她們都是行走在孤獨中的女子,在失去了愛情後,終生只與自己的影子為伴,不肯走出那個封筆的陰霾,或是,再不掙脫那紙枷鎖。這是她們的清高,她們的個性,也是她們的悲哀。等閒的女子,不懂得風月,或許在洞房花燭時還好調皮些:“等閒妨了繡功夫,笑問鴛鴦兩字怎生書?”而她們,一生都在尋找能夠潤澤自己心泉的那個人,重塑自己在深閨花園裡乾涸的靈魂,一輩子,想的是那個男人,唸的是那個男人,怨的是那個男人,永遠永遠。可是,從古至今,又有多少男子能夠拒絕柴米油鹽的困擾,與你風月一生呢?女人呵女人,無才便是德,伶俐不如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