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容捏著眼影刷,定定地坐在凳子上,望著鏡子裡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

學習了京劇之後他才瞭解,人藝演員給自己化妝的傳統來自於傳統戲曲,因戲曲並無體驗、情緒記憶、情緒替代等內部技巧,只能依靠外在的手段尋找人物狀態,而人藝的演員、導演要麼是京劇演員出身,要麼有所涉獵,這個習慣也就順理成章地保留了下來。

而此時,徐容對這個輔助方法產生了的懷疑。

莫名的,他的腦海突然浮現出了一個面容瘦削、頭髮凌亂、眼窩凹陷的西方面孔。

安託南·阿爾託。

對當代劇場影響最為深遠的導演和戲劇理論家之一。

他過去對阿爾託的戲劇理念極不感冒,在閱讀了阿爾託的作品之後,他強烈懷疑這位沉迷於嗑藥並且患有精神分裂症的戲劇理論家生前也許根本不太清楚自己在想什麼、幹什麼。

阿爾託的理念極為鬆散甚至形而上學,他一方面強調戲劇應當擺脫人為賦予的各種社會意義、打破各種條條框框,向著某種神秘、未知進發,一方面又堅持演員行動應當始終保持精準,並且極度反對即興表演。

此時,捏著眼影刷,徐容似乎理解了阿爾託想要表達的理念。

以眼影為例,在影視、話劇表演當中,畫眼影是一條極為便捷的捷徑,假如演員演一個反派角色,眼睛、肢體以及語言表達能力都無法表現其“反派”的特點情況下,那麼畫上紫色、黑色的眼影或者唇膏就能在很大程度上彌補。

但這恰恰和表演誕生的根源背道而馳,一方面這種表演方式向著人為賦予的規則、意義(反派)靠近,另外一方面因為有了眼影的代替演員表演,又導致演員放鬆甚至隨心所欲的行動。

目前東西方戲劇界都贊同戲劇表演發源於古代祭祀的說法。

最終,徐容又放下了眼影刷,和阿爾託的理念稍有不同,他放下眼影刷秉持的理念並非阿爾託“迴歸純粹的儀式”,而是借鑑了格洛托夫斯基的“身體的無限潛能”的觀點,但和二者又都有所區別,他仍認為,“迴歸”也好,“潛能”也罷,一切外在的呈現,都要在處於“控制”之下。

他自進入北電起,就受人藝表演風格的影響,如今縱然跳出了人藝體系的藩籬,但並未完全打破現實主義的標尺,演出的目的也是引導觀眾對於生活中常見或不常見的進行思考。

就像他一直希望院裡的編劇們能夠寫一個真實反應當下教育、醫療、住房、養老問題的劇本,然而於阿爾託而言,這樣的戲劇是沒有意義的。

六點五十,徐容穿著長衫走出化妝間,來到了後臺臺口。

側幕條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立了一堆年輕演員,此時一個個望著穿著長衫緩緩走來的徐容,表情各異,可是沒一人發出聲音。

悄悄往後擠的宋佚突然停住了蛄蛹的身體,她隱約感覺到自己似乎踩到了一隻腳,又似乎沒踩到。

之所以不能完全確定,是因為她沒能聽到身周有人發出象徵疼痛的“啊”或者“嗷”的聲音。

站在宋佚身後的雷佳咬著牙根,把氣死死地憋在了口中。

小丫頭個頭不高,還挺重!

在他們最前方,立著一道單薄卻發揮了消音器效果的身影,馮遠正。

徐容上任後第一場會議就提出了“從骨幹中選拔幹部,從幹部中培養骨幹”的演員隊管理理念。

於宋佚、小張同學而言,這就是一句純純的廢話,和“秉承人藝傳統,續寫新的光榮”沒什麼區別。

但對於敏感點的人而言,其表達的意思就較為複雜,翻譯成白話就是:演員隊現在還有一正一副兩個空編,大家都有機會。

結果就是馮遠正全面協助楊力新負責演員隊的管理工作。

相比於掛在熱搜上完全不下來的《毒戰》,人藝的演員,尤其是年輕演員更期待今天的《雷雨》演出。

《雷雨》是老院長奠定其大師地位的作品,而今天的演出,也是徐容得到大師的稱號後的第一場演出。

二十世紀和二十一世紀兩位大師合作作品。

等徐容走近了,濮存晰敏銳地察覺到徐容身上的不同,他的頭髮依舊梳的整整齊齊,長衫也沒一條皺紋,可是臉上的妝卻是澹了許多。

等徐容到了跟前,他才語重心長地低聲道:“不要給自己那麼大的壓力,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他猜得到徐容這麼做的目的,減少道具輔助,必須增加對肢體、眼睛、語言的表現力,以達成同等的效果。

“我就是做個實驗。”

徐容眼瞅著濮存晰聽到自己的話臉色繃起,搶先一步道:“我要批評批評您了,您一個斯氏體系的演員,都這個時候,還有心情關心別的?”

“我上去是畫蝦,您可是演蝦!”

“什麼狗屁眼瞎!”濮存晰被噎了一下,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他剛才沒能立刻意識到徐容已經不是一個斯氏體系的演員,本能的就想糾正他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