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合平並未回答他關於長影未來走向的疑惑,反而道:“你對咱們院怎麼看?”

“過去、現在,未來。”

見徐容露出疑惑的神情,張合平夾著煙坐在了他對面,道:“你還記得你上大學之前對咱們院的觀感嗎?”

“上大學之前?”

徐容瞥了一眼透明玻璃壺中翻騰的水花,道:“我壓根就沒聽說過!”

張合平臉上的輕鬆凝固了一瞬,但隨即又笑了:“你不能總這麼說話,我知道你說的是實話,可是,實話難聽啊。”

“這不是沒外人嘛。”徐容沒抬頭,用抹布拎著開水倒進了茶壺中洗茶,“其實我對咱們院的印象是經過幾個階段的變化的。”

“第一個階段就是上大學之前,完全沒聽說過人藝,也不知道是幹嘛的。”

“第二個階段就是上了大學以後,開始學表演了,翻開課本全是於老師啊、鄭老師啊他們,再看老師拉片,那個時候開始感覺人藝真厲害、真牛逼。”

“第三個階段是來看了一場戲之後,尤其是隨著我自身業務水平到了一定程度,坐在臺下,我總感覺著我上我也行。”

徐容頗為感慨地道:“上學那會兒,很多同學都說人藝是殿堂,就像全國學金融的學生看五道口,但是某一天開始,人藝、殿堂的觀念在我的腦海中轟然崩坍了,之前有一篇報道中的一句話我到現在還記得,是採訪大導的,我忘了原話是怎麼說的了,大意是隨著老一輩人藝人的逝去,人藝這座廟,已經不靈了。”

“其實這幾年咱們院改觀很大,真的,我並不是恭維你啊院長,不說別的,就說《雷雨》吧,從初演到現在,一共多少年啦,演一場笑話一場,演一場笑話一場,我就不知道怎麼那麼厚的臉皮還好意思.”

“你小點聲,你小點聲。”張合平聽著他聲音越說越大,越說越激動,笑著打斷了他,起身去關了門之後才道,“指不定還有人呢。”

再次坐下,見徐容一聲不吭,張合平明白徐容話裡未盡的意思,嘆了口氣,道:“路要一步一步走,飯要一口一口吃,事情也要一件一件的做,你可不能學小馮,他太極端了,管理是什麼?不是讓你就事論事的管流程,那是專業的人做的事情,你也管不過來,更不是制定條條框框,你能用條條框框管住人的身體,但是條條框框卻管不了人心。”

張合平將煙摁滅了,重重地道:“可是搞創作,人心反而是最重要的,你覺得,管理最核心的是什麼?”

“是人!”張合平見徐容斟酌著了半天也沒音兒,語重心長地道,“是把合適的人放在合適的位置上,像小楊,他能管演員隊,但是如果你讓他去管辦公室,他能給我管的雞飛狗跳。”

“我給你說這些,是希望你能明白,今天咱們進步一小步,明天再進一小步,只要有進步,就有希望,就有未來。”

徐容不認同張合平的觀點,這麼一小步一小步的進步,得進到猴年馬月去?

在他的理念當中,隨著網路的發展,精神消費的選擇越來越多,形式也層出不窮,話劇作為精神消費品的一種,無論從商業發展的角度,還是從其誕生的初衷,都必須與時俱進,作為一種批判的藝術,不能老守著《雷雨》、《茶館》幾臺戲,也不能老逮著民國往死裡批判。

儘管隨著市場化的浪潮,《雷雨》、《茶館》等早期創作的戲劇又詭異地緩發了強大的生機以及諷刺意義,可是因為戴著“舊社會”的帽子,一些人是不敏感的,或者說裝作不敏感的。

關於人藝的未來,他和馮遠正的理念是比較相似的,人藝要想煥發強大的生機,在文藝界佔據一席之地甚至執掌牛耳,首先要解決人的問題。

從他這幾年的感受當中,縱然把現有的人砍掉一半,也絲毫不耽誤劇院的運轉。

而砍掉一半人省下來的錢就可以用在鋼刃上,提升編劇報酬、提高創作人員收入。

這才是劇院生存的根本,不栽下梧桐樹,怎麼能引鳳凰來?

而且但凡改革,哪有不經歷陣痛的?

解決了人的問題之後,首要的問題就是迴歸話劇創作的核心,劇本。

過去幾十年人藝能夠成為殿堂、成為世界一流劇院,除了一批業務精湛的導演、演員、舞美,更重要的是以曹禺、老舍、郭沫若等人為核心的的編劇團隊。

可是沒有收入進行保障,人家憑什麼花費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去打磨一本劇本?

但他並沒有反駁,也沒有表達自己的觀點。

張合平會形成如今的觀念,自然有他所不瞭解的經歷和原因,而他的觀點也有自己的道理,設身處地畢竟沒有實際經歷,也就沒有任何意義。

“我今年六十六了。”

張合平以感嘆的語氣說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卻也讓徐容了愣在了當場。

按照張合平的職級,理論上,他六十五歲就應當退休了。

張合平笑著解釋道:“如果不是這幾年做出了點成績,又正好趕上六十週年院慶,上頭怕捅婁子,本來我去年就該退休了。”

徐容聽出了張合平的未盡之意,也就意味著,一旦六十週年院慶結束,張合平很有可能會離開人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