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聽說馮樂老又收下一個女弟子,呃,呃,是嗎?”

朱旭一邊做出請藍田野落座的姿勢,一邊半是打趣半是恭維地對他說道。

一句話,朱旭不著痕跡地分成了兩段,第一段是一路走高的“前些天聽說馮樂老又收下一個女弟子”,而後停頓約摸一秒,才說出了下半段“呃,呃,是嗎?”

徐容坐在一旁,仔細觀察著他的每一個表情、動作,朱旭師伯之所以停頓,因為他說完上半句之後,兩個人都要走位置、落座。

藍田野聞言,表情稍顯錯愕,在錯愕裡,又坦然地承認了:“嗯?.哦,不錯,嗯,有這麼一件,還算有慧根的,還好,還好。”

他的“嗯”的尾音拉的特別長,每一句詞,給人的感覺,就像起伏的山峰,高低錯落,但過度又相當平緩,似乎胸有成竹,又似乎在藉此空閒思考。

朱旭聽了,意會地輕輕頷首笑著。

藍田野的語氣稍微快了一點,表情和語氣卻愈發得莊重以至於聖潔:“一個女孩子,最難得有靈性,遇見一個有慧根的孩子,我不忍看她墮入汙泥,佛說‘慈悲’,孟子曰‘不忍’,都是一片愛惜好生的心腸,世上斷沒有眼看著人要落下水而不肯援之以手的道理。”

“是的,透徹,透徹。”

這段詞,徐容聽了已經聽了十幾遍,可是每一次,他既能當成新的聽,最為關鍵的是,確實每一次,都能發現兩位老爺子不同的全新的處理和嘗試。

儘管兩位老爺子只是讀劇本,而非真正的排練,可是言談之間的流暢之感,每一次都讓他生出極為複雜而又強烈的衝動。

從一個觀眾的角度,他難免生出面對衣冠禽獸的憤慨,若是孟子當面,恐怕少不得一個大耳刮子抽上去:離老子遠點!

因為誰也想不到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竟然能把禍害一個十來歲的女孩說的如此的冠冕堂皇,而聽者又覺得如此的理所當然。

從一個演員的角度,徐容更深刻的感受是自然,他隱約能夠分辨出其中一些熟悉或者陌生的技巧的痕跡,但如果把整段當作一個整體來看,這些痕跡卻又離奇地消失了,而且讓人不自覺的把注意力放在了整體呈現的“惡”上。

徐容心中默默地做出了評判,這段對話,儘管藍田野老爺子臺詞更多,而朱旭師伯除了開頭的一句之外,其他時間都在附和,但相比之下,這輪交鋒,藍田野實際上略遜朱師伯一籌,尤其是朱旭師伯用作收尾的“透徹,透徹”一句,以輕描淡寫的附和,血淋淋地展現了對他人命運的漠視。

他認為藍田野老爺子不如朱旭師伯的一點,還是第一句。

馮樂山的“色”早已不是新聞,於他自身、於他身周的朋友,也覺得“女弟子”是一樁風雅之事,但當朱旭師伯提起,他表現出的“錯愕”反而就是一種不太正常的反應,屬於表演當中的“第一次”。

畢竟二十年未曾登臺演出啦。

“等等,不對。”

徐容想起了什麼,又低頭看向劇本,等留意到劇本上“(似乎在支吾)”的字樣時,又立刻推翻了自己的判斷。

問題並沒有出現在老爺子身上,而是出現在了寫劇本的老院長那兒。

可是他一時又不敢斷定,因為劇本是老院長寫就之後,請巴金先生過目過的,如此一個重要的人物的表現,兩位文豪級別的大作家真的就這麼忽略了?

在他的理念當中,並沒有任何十成十的權威,哪怕斯氏,他偶爾也會懷疑其某些論斷精確性,因為哪怕斯氏本身,其在世時理念也是在不斷發展變化的,到了晚年也存在對自己早期理論的懷疑、否定以及修正。

也正是因此,導致了方法派的誕生。

況且哪怕在人藝內部,也出現了呂齊這樣的和人藝風格不大一樣的演員,而濮存晰的父親蘇民先生,也提出了“演員在表演中是跳進跳出的”和斯氏體系不一致的觀點。

這點和徐容秉持的“我是‘我’的雜念”內容大致相近,歸根結底,還是“體會”實在太過抽象、艱難。

國內的表演理論,更是經過了無數輪衰減,首先就是當今成熟的斯氏體系,雖然發源於斯氏,但他的學生在傳遞時一定完全理解斯氏的理念了嗎?

而譯者在翻譯的過程中,必然會存在衰減,就像郁達夫翻譯《京華煙雲》,林語堂在看過之後,也只認為只譯出了他的八成初衷。

而一而再再而三的傳遞,也就不可避免層層衰減,到了他這,真正屬於斯氏的,還有多少?

因此在很早之前,徐容就已經習慣了透過實踐驗證理論在自身的可行性,畢竟領袖也曾經說過,社會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再者,到了他如今的地步,忽略劇本中的括號已經形成了本能,因為作者在寫劇本的時候,是一個人去體驗每一個角色,而演員在表演時,則是全身心的去體驗一個人物,一旦過於在意括號,必然失去對整段戲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