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天英乃是一位劍修。

其人也如劍一般,鋒芒畢露,同時直來直去沒什麼心計。

因為修士之中,劍修最善攻伐,再加上“奉神派”修士原本就威壓同等修為的其他人,故沐天英自修行有成以來,皆是站在同輩身前之人。久而久之,自然養出一股青年人的傲氣。

由此,可知此次仙佛棄世,於他影響何等巨大!

他這柄鋒芒畢露的劍,險些都因此折斷,璇璣道長一年來始終將其帶在左右,想來也有寬慰之意。然而短短一年,雖讓沐天英不似最初的沮喪,可仍自有些難以釋懷。

馮煜起初對此並不能準確理解,直到最近與師兄有過深談,再加之到嶗山來,見得多了,逐漸領會了“奉神修士”與仙神的關係。簡而言之,二者實屬互惠互利,修士借用仙神之力修仙求道,平日中供奉、禮敬乃至遵從教義,已是償還了神力借用之代價。

故此,仙神莫名地消失無蹤,將修士辛苦攢下的“家業”棄置不理,哪怕修士還能收拾殘局、鼓起餘勇捲土再來,修士仍然無法輕易釋懷。因為在規則之中,他們付出過代價、勤勉修行方才能夠自如運用的些微神力,是要一直到登仙飛昇,它才會完成使命迴歸。

如今半途棄置,前所未有,也難怪天下修士惶惶不安。因為此事深思是會引發深層恐懼的——若上界仙佛尚且會莫名消失,他們這些餐風飲露、勤修不輟,終其一生追求的長生久視,又有何意義呢?

此念一動,怕是會引得道心崩塌。

故而似沐天英這般,一時無法釋懷轉為“修真”之道,並非心性不夠堅毅,而是隱約的道途迷惘,引得他們道心崩亂。此為劫難,璇璣道長深知此事,故將衣缽弟子帶在身邊,時時勸勉,亦有警惕照料之意。

如今力量歸復,沐天英只覺胸中鬱郁之氣盡去,情不自禁地驅劍演練了一遍劍訣,盡舒胸臆。此也並非其人如此執著於力量,同樣有“前路未絕,只是崎嶇”的領悟,故而道心漸穩。

璇璣能覺察到這一點,更能覺察到沐天英自得而復失之中隱有領悟的變化,不由心懷大慰,笑意盎然地看著弟子演練劍訣。有了那般發乎內心的力量,哪怕眼下馬上再遭遇一次仙佛棄世的劇變,其人也不會再似之前的惶恐。

泓明亦饒有興致地旁觀。

“神霄派”三宗,北蒼山、嶗山、明月山,傳承各有傾向,也有異同。譬如三宗皆有“神霄派”最負盛名的“神霄雷法”、“五雷法”,同樣三宗各自差異也頗為明顯。

似沐天英這般劍訣,明月山就截然不同。

比起純粹而一往無前的劍修,明月山的劍訣,則更加傾向於“馭劍”,乃是“驅物”之中的一種,劍法技巧並不擅長。此也是為何傅煦、傅辰兩個沒有自小便習練劍法,聰慧機敏的傅辰見了藺虎刀法也十分感興趣的緣故。

璇璣道長滿懷欣慰,泓明師兄旁觀佐證,唯馮煜此時忍笑忍得頗為辛苦。孰能想到,眼前英武過人、鋒芒如劍的嶗山高徒、道門劍修,竟也會有心神失守碎碎唸的時候?

更讓馮煜驚詫的是,原來在起壇普告、虔誠供奉時,其人未曾中斷前的諸般心緒竟也會隨著普告禱文一併上呈!方才沐天英從頹喪、自怨自艾,到陡然失而復得後的歡欣振奮,以及對馮煜自己進行腹誹的小心思,盡數隨著禱文,為馮煜遍覽。

馮煜倒不至於因此慍怒,只覺得此人高冷劍修外表下,竟也直爽實誠得有趣。

他有些明白為何“奉神派”修士,講究供奉普告之時,應當靜心凝神,驅逐雜念,專心為一。原來前人留下的規則,從來都是有道理的啊。

馮煜在操縱元神真身,反饋他人時許可權不高。

如今僅能做出“準”與“不準”兩個抉擇。譬如,他欲將“大衍伏魔真君”恩賜播撒到別人身上,這是無法完成的。只能如沐天英、泓明師兄那般,先向元神真身呈上禱文,而後馮煜做出抉擇。

如此,馮煜意識到“灰石神印”的作用。

代表著“許可權”的“神印”,如今只是最低層級,已然不夠。別的不說,單是世間若有人在普告禱文中予以褻瀆,馮煜甚至無法順著禱文做出懲處,因為他能做的只有“準”與“不準”!

世人畏威懷德,若仙神僅有“恩德”,不足以使人敬畏,那麼定然也會影響到信眾的傳播。

積攢香火,提升許可權,凝聚出新的“神印”!

馮煜對此上了心。

“咻~”

閃爍金光的仙劍回返,極具靈性地落入沐天英背後劍鞘之中。隨即他颯地掠身而動,撲通一聲拜在璇璣道長面前:“師父,弟子不孝,累您勞心費神了!”

璇璣道長呵呵輕笑,目光裡帶著柔和:“經此一遭,你可曾有所領悟?”

沐天英的劍訣仍是那般凌厲,可唯有那雙眼,比以為純粹的鋒銳多了許多深邃:“師父,弟子——”

璇璣道長擺擺手,道:“你有收穫即可,無需一定要說給為師聽。先起來吧,經此一遭,為師倒也不必時時擔憂你過剛易折,有道是百鍛成鋼,仙道求索從來不是順風順水就能做到的啊。”

沐天英懇切頓首:“弟子謹遵師父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