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鳳娥還在生產隊裡與老五爺一同給牲口鍘草,已經有七八年了。這個活計既相對輕巧,又一年到頭有工分拿,是個俏活兒。隊長王克強活著的時候,照顧本家五叔腿有殘疾,安排了這個差事,其他社員輪流與他搭配。新任隊長二柱子架不住胡鳳娥的軟磨硬泡,又念及前任隊長對自己的知遇之恩,便答應了她給老五爺固定打下手。

以往,餵馬的活兒都由老五爺去做,和許多婦女一樣,胡鳳娥生性怕馬,不敢輕易靠近它們。這幾日,老五爺腰疼的老毛病犯了,連下炕都費力氣。胡鳳娥說:“五叔你歇著吧,鍘好的草料夠牲口吃幾天的了,我來餵它們。如果實在不夠,小芳子也能來搭把手。”

牲口都有幾分通人氣,那匹溫馴的騍馬大約看出來身材瘦小的胡鳳娥軟弱可欺,又正處於發情期,性情有些暴躁,這一天忽然不知道為什麼不高興了,尥起蹶子,釘著鐵掌的蹄子正踢到胡鳳娥的軟肋處,把她踢倒在地上。胡鳳娥當時從地上爬起來,倒也沒覺得怎麼樣,晚上回到家裡掀開衣服一看,已經是淤青了一大片,動一動都疼。

胡鳳娥躺在炕上,哼哼嘰嘰的,抱怨道:“連啞巴牲口也知道欺軟怕硬,老五爺餵它的時候,老實得像個貓兒似的。我好心好意餵它草料,它倒來踢我。丹宇你去隊長二柱子家,告訴他我受傷了,明天不能上工餵馬,讓他另外找別人頂替幾天吧。”

王丹宇來到二柱子家時,一家三口人正在吃晚飯。那個在麥垛後播下種子的男孩兒小寶已經能夠自己拿勺子吃飯了,秀蘭現在肚子里正懷著另一個。

“二叔,我媽今天餵馬讓牲口踢了,疼得直叫喚,讓我告訴你一聲,明天不能上工了,另找一個人先頂替一下吧。”王丹宇說。

“歇吧歇吧!老五爺也上不來,喂幾頭牲口還成麻煩事兒了!”二柱子抬頭看一眼王丹宇,現出幾分不滿的情緒來,邊說邊繼續埋頭吃飯。

“丹宇你吃了嗎?沒吃在二姐家吃點兒吧。”徐秀蘭客氣地說。

“不啦二姐,我吃過了。那我走啦。”

王丹宇回到家,向母親一五一十地彙報了去隊長家請假的前後經過。

胡鳳娥被馬踢傷了,又是在餵馬過程中,應該算是工傷,她原本以為生產隊長二柱子怎麼的也能來家裡探望一下,買兩瓶水果罐頭表示慰問。無論是出於一名生產隊長對社員群眾的關懷,還是出於自己的亡夫王克強生前對他的提攜,二柱子都應該有這樣的舉動。然而,卻沒有。

胡鳳娥被馬踢傷的軟肋還是一動就疼,疼得都不敢下地幹活兒了。王丹宇承擔了早晚做飯、餵豬餵雞一應家務活兒,每天放學回家的路上一溜小跑兒,像腳下生風。這個星期日,胡鳳娥讓女兒去生產隊要輛馬車,送她去公社衛生院拍張X光片看一看,查一查有沒有內傷。

王丹宇進到生產隊辦公室的門,生產隊長二柱子正跟三名男社員打撲克,玩兒的是三打一,好像還動著輸贏,因為四人每人面前都放著毛票子。

終於等到一局結束了,王丹宇小聲怯怯地說:“二叔,我媽腰疼得起不來炕,想跟生產隊要輛馬車,去公社衛生院拍張片子。”

“這春天大忙忙的,哪能派出去馬車呀?就算車閒下來,車老闆也沒空啊!回家叫你媽先吃點跌打損傷的藥,再挺兩天,等忙過這陣兒再說。”

二柱子表現出極大的不耐煩,王丹宇只能失望地回到家裡向母親覆命。

“真是個翻臉無情的東西,克強活著的時候,他在咱家吃過多少回飯,筷子都被他咂光了不知有多少雙!我好歹也算是工傷吧,這要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我跟隊上沒完!”母親氣憤地說。

又喊:“小芳子,你又死哪去了,過來幫我把傷溼止痛膏換了!”

“我這不是在餵豬嗎?家裡這麼一大堆活兒,我整天忙得腳不沾地的,連作業都沒時間寫了。”王丹宇邊說,邊拿著傷溼止痛膏來到炕前,掀起母親的內衣揭下前一天貼上的止痛膏,準備把新的換上去。

這時,母親手中操起的笤帚疙瘩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落到了她的頭上,王丹宇頓覺眼前發黑,手腳發麻,她沒有躲閃,也沒有跑開,更沒有哭泣,而是呆呆地站立在那裡,任由母親的笤帚雨點兒一樣打下來,只覺得雨點兒的力道一點點減輕,直至停止,接下來是母親的一聲聲破口大罵和號啕大哭之聲:“你個小婊子呀,讓你乾點兒活你就七八句話跟著呀,養你這麼個沒用的東西幹什麼呀,不如早早嫁了漢子讓人騎叫人壓吧……”

王丹宇此生聽到的最難聽的辱罵,居然都是來自生她養她的母親。母親忽而像聖母,忽而像魔鬼,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在王丹宇從童年到青春的歲月裡交替地導演著人間悲喜劇。